身体批判的时代----评盛可以长篇小说《北妹》


                               作者:马策

在中国女性写作实践中,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爱莱娜*西苏“身体写作”的概念可谓深入人心。她在《美杜莎的笑声》中强调,“妇女必须写妇女”,只有“身体写作”才是“富于女性特征的文本”,“写吧!写作是属于你的,你是属于你的,你的身体是属于你的,接受它吧。”作为坚持女性想象自由和某种商业策略的运用,“身体写作”在中国语境中最少涉及到两种相互纠结的情形,其一是反抗男权中心话语霸权对女性意识的遮蔽,从而还原女性自我,介入历史建构;其二是欲望化快乐叙事对消费时代观看的迎合。自90年代以来,身体文本的实绩充分表明了这一路写作的胜利。但我谈论盛可以的长篇小说《北妹》,却不仅是为这个实绩寻找一个最新的佐证。《北妹》事涉身体的自由秩序,但更为重要的是揭示出身体自由的危机。透过盛可以穿透女性身体、穿透人性的笔力,中国女性写作已经发生了深刻的质变----到此为止,所谓个人化私小说、半自传身体爆料和放荡扮酷的“美女作家”时代全面结束了。
   不妨粗略地梳理一下当代文学中的女性(尤其与身体关涉的)写作史:
   1)、80年代为继承“五四”个性解放时期。鲁迅所谓“娜拉出走后怎样”的发问,已日渐不成其问题。伴随着全民思想解放运动,女性意识开始复苏,翟永明等的诗歌作品已经勾勒出女性“黑夜意识”的边界。但小说作品还局限于人(而非女人)的解放,实绩性女性写作基本告之阙如。
   2)、90年代多元化文化语境中的女性自我发现时期。所谓个人化私小说兴起,如陈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等等。作品突出女性潜意识、梦幻和隐私,是为真正关注身体的开始。
   3)、世纪之交的卫慧、棉棉等“美女作家”时期。作品趋向欲望消费和身体自由,为都市时尚人类价值观代言,不及其余。
   私小说和“美女作家”时期,其共同点指向自叙传、自恋(到自虐)情结、小资色彩和独白效果等狭隘的个人身体趣味,视野极为逼仄。《北妹》的出现,标志着女性写作终于有能力超越一己的自我宣泄和身体想象。盛可以把目光投向了下层女性的苦难人生。广东以北的打工妹、漂泊女谓之“北妹”,她们是一类人,处于物质和文化的双重弱势地位,她们的身体经验,构成了女性写作场景中的异邦,仿佛是我们时代失踪的生活。对失踪生活的审视,使女性写作探寻到有可能对某一阶层、群体命名的路径,从而重返被时代风尚渐渐抛弃的“宏大叙事”。《北妹》所隐含的作家的批判立场,明晰可辨。
   继续上文女性写作史的脉络----
   4)、到2002年,以盛可以《北妹》的出场为标志,中国女性写作身体批判的时代来临了。
   在表达身体经验时,《北妹》完全依循“自由秩序原理”。身体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基本的资源(物质载体)。在通常情况下,女性身体往往被纳入性别政治身体范畴,成为资源身体的“他者”,对资源身体的还原则构成女性写作的最大内驱。在此意义上,自由秩序其实就是一种反秩序,反抗来自日常的软(道德、伦理、习俗)硬(规章、法律)两方面的制度安排。自由的深层运作,很可能滑入狂欢之境。巴赫金认为,“狂欢”具有节日的特征,它就是指从日常生活秩序中逃逸出去的那部分快乐时间。《北妹》主人公钱小红的身体自由,涂满了狂欢的油彩。她因与姐夫偷情事发,从乡村跑到县城招待所当服务员,但马上跟住店的“北方男人”发生性事。对钱小红来说,性事只为满足身体的原欲,她随便跟男人上床,却一丝一毫与性交易无涉,这就是她身体自由秩序的基本含义。后来她到发廊打工,再展转到了S城(深圳),虽然工作几经变迁,但身体的自由行为却没有停止过,只要有条件,她想跟谁做就跟谁做,有时候没条件则自己创造条件做,甚至从S城回家奔丧期间,也跟村里的男人做。她恣意纵情,语言粗野热辣却不乏智趣,爱说方言,不管嬉皮笑脸还是打情骂俏,无一不充满肉感。“我操”,“猪日的”,这是她的口头禅。盛可以赋予钱小红的语言,全面呈现了真实生活的质感,把读者带入特定的社会景观中,并且,在小说领域真正彻底地消解了男权赋予女性的语言压力:那些闭抑的、篡改的、想当然的、虚构的,等等。钱小红那种不以为然的说话方式,充分契合了她不以为然的性态度,因此同样符合她身体管理的自由欲望原则。
   也许,一切都是乳房惹的祸。乳房代表“第二性”。人们赞美乳房的哺育功能和美感,但男人们也不免垂涎乳房的性诱惑。北妹钱小红挺着一颗让人着迷的丰乳,她的命运因此跟这颗丰乳牵扯不清,自由及自由的败落都与它有染。“钱小红的胸,诚实点说,漂亮,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它的质地,手感是顶级棒的,悄悄看着,挺养眼。”钱小红对她的同伴李思江说:“嘻嘻,我姐夫的功劳。从十岁开始,我姐夫有机会就摸,搓,揉,十二岁姐夫就搞了我。”这是她对丰乳的一个解释。"有人说钱小红从小学开始搞对象,开始是跟高年级的男生搞,后来跟社会青年搞,她带男人回家干,床上总有湿濡印迹;夏天的夜晚,跟乘凉男人干,光天化日下,在电站排水的水泥管道里跟男人干。反正是搞得名声很浪。”这是她身体自由史的源头。这一欲望的历险,终结于她的“乳腺增生”所导致的乳房之累。在S城,钱小红的乳房一日大于一日,大到干脆堕入荒诞:“她实在扛不动了,扛不动身上这两个大米袋。”最后,她被自己的乳房压倒在地,陷入人群的围观中。小说结尾处写道:“钱小红咬着牙,低着头,拖着两袋泥沙一样的乳房,爬出了脚的包围圈,爬下了天桥,爬进了拥挤的街头。”小说结束了,钱小红的身体也已经改朝换代,这既是一出乳房“变形记”,也分明是一场自由的叛乱。《北妹》的文化目标、写作动机,显然不是为欲望而欲望、为自由而自由,钱小红的一系列欲望行为,其实都内在于她乳房之累的最终不自由,其批判功能恰好体现在盛可以对“乳腺增生”所作的荒诞变形----所谓荒诞,不就是对存在的歇斯底里的诅咒吗----这个笔锋一转,无情地暴露了钱小红巨大的身体自由的危相。
   自由是人类之梦。自由的经济学意义在于节约交往成本。在身体的管理制度中,成本最大的无疑是对欲望、人性的压抑,而自由可以充分引导欲望奔跑,穿越某些文化禁忌成本,但也很可能忽略它自身的边界,酿成类似于乳房成为乳房之累的苦果。《北妹》中的乳房之累隐于“乳腺增生”边界中,但这个“乳腺增生”的病根,是因为钱小红身体的过度自由而落下的,因此,显然不能理解成是受男权之手操控(比如,摸、搓、揉等)而落下的。即便是事实上作用于男权之手的结果,这只手也明显地服从于钱小红的自由行为主因。这是个主从关系。就此而言,《北妹》并不是一部反抗男权的作品。以男权为预设目标的对抗性写作的结束,正表明中国女性写作观念的进步。在此,盛可以超越了男女对抗,批评力度直指自由的限度,也就是说意在揭示自由本身的局限性。按照某些经典理论的解释,不难看出,钱小红的自由乃是受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和尼采的强力意志的双重欲望驱使。对欲望的深度剖析,利奥塔建立起一个力比多经济学模式,借以批判资本主义对资本的过度放任。“乳腺增生”就是钱小红过度放任自由的沉重代价。自由的确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字眼,它维护人本主义,超群体,超阶层,超国度。而在转型期中国文化症候中,人们才刚刚有能力想象自由的诸多美好,当其时也,《北妹》对自由的质疑,其意义就不仅严肃,而且深刻,而且尤其深远了。
   就在我们的时代,就在当下,对自由的质疑正在成为全球性话题。当美国安然、安达信、世界通信等公司丑闻迭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持续了20多年的西方放任自由主义是否还葆有生命力。有一种观点认为,对西方整个20世纪影响最大的思想家正是哈耶克这位自由主义的头号人物。历史学家也普遍认为,自由市场与计划体制的交锋,贯穿了世界经济的20世纪,其结果就是哈耶克思想的普遍胜利。他的《通往奴役之路》,揭示了计划体制的没落,他的《自由秩序原理》则提供了自由市场的乌托邦想象。对自由的坚持,创造了西方社会历时日久的经济繁荣,哈耶克因此主导了地球上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坚信个人的自由高于一切,这是自由主义精神的内核,但人类毕竟没有完美无缺的制度安排。正所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经济学通过理性、效益教会人们选择,小说则通过形象思维、感性结构来反映人们的选择。尽管艺术不负责提供结论或可行性方案,但它能帮助人们思考。盛可以对钱小红身体管理制度的质疑,契合了全球性对西方经济治理结构的质疑,它表明:人类永远都处在对更好的交往制度的选择中。更为普遍的看法是,西方的自由市场危机,不会成为计划体制的遮羞布。这正如《北妹》中的钱小红的自由命运,也不会因为非自由价值取向的命运(比如北妹李思江、张为美等人的不幸人生)而贬值,因为作家在此不涉及道德判断,她仅就一种具有制度象征意味的行为本身发言。人类始终行走在自由的途中,执着于自由关怀并不时回过头来对自由进行反省。不管自由多么伟大,人类的价值还将体现在某种对自由的限定中。文学艺术也是这样,其使命之一,就是指出人类的限度,即揭示种种人类行为的局限性。盛可以将身体的批判,落脚于对作为一种制度的自由秩序的反思,在此意义上,《北妹》堪称女性文本的高峰之作,并且大大的超越了中国女性写作的美学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