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豪华。此非传染人,是炫耀人。我们不要受炫耀,将豪华除去,看看还有东西没有。元好问诗句:“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三十首》之一)。豪华是奢侈,不能算好,而人不能免,但人不能只看外表不论其真淳。只看豪华则是舍本逐末。
解评:文学之豪华,即文字华丽、漂亮。中国诗人中曹植、李商隐、韩偓、花间词人、西昆派诗人等为其突出者。如曹植,顾先生即认为是“千古豪华诗人之组”(《驼庵诗话》,讲录卷,79页),并举《美女篇》“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句,说“诗可以说是好诗,太豪华。《洛神赋》也太豪华。而此外一无可取,无意义。”(同上)可见,诗并非不可豪华,而是不能豪华太过,如屈原、李白之诗,亦未尝不豪华,但其豪华与情思相得。陶渊明《闲情赋》亦有豪华,而《洛神赋》不及之,因《洛神赋》华美有余而真情不足。何况,“豪华”不等于“美”,豪华只是外表很美的美,美之一种。顾先生认为豪华是炫耀人的,而非传染人。传染人,是使人有动于衷,即顾先生所谓“推”和“化”。炫耀是自我中心,文学需要消解自我中心,将自我融化到外物中去,才能体验并传达出具有广大意义的情思,故炫耀其实是智慧不足的表现,且亦是对虔诚的妨碍。顾先生说“豪华是奢侈”,奢侈是多余,美得过了。但“人不能免”,喜欢外表美乃人之天性,所以“豪华落尽见真淳”,先是不自觉地往豪华上走,后来逐渐将豪华褪掉,这是修养。外表终是次要的,要“将豪华除去,看看还有东西没有”,这个“东西”即“真淳”,真淳是真正立得住的情和思。“豪华落尽见真淳”是大境界,为文、做人皆是如此。
选自《<驼庵诗话>解评》,顾随著,赵鲲解评,197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