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刀俎间的宝座(四) .祝勇.


1900:刀俎间的宝座(四)

.祝勇.

第七章  毓贤

    车过忻州时候,慈禧看到一轮圆月,孤单地挂在深蓝的夜空里。团圆的月亮,照耀着破碎的山河。慈禧想赶到太原府过中秋,山西巡抚毓贤已经由外地赶回太原接驾,然而事与愿违,黏稠的秋雨从拂晓以前就开始飘落不停,慈禧只能呆坐在忻州的贡院里,把阴沉的目光投向阴沉的天空。苦熬了几天,老佛爷的轿子(她们沿途不断更换交通工具),才重新出现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朝着太原府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前进。

    八九月间的晋北,地上的水气和天空的雾气混杂在一起,看不清是阴天还是晴天,只觉得灰蒙蒙的一片。老佛爷的轿子,像一艘颠簸的船,在一片灰蒙之中起伏出没。山野间的湿气,在雨后蒸腾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晋北山地的夜晚的冰凉似水,但在中午,老佛爷的轿子却变成一个蒸笼,轿围子、褥垫子,到处都烫手。她喝的水全变成了汗,汗出多了,用手往脸上一抹,又变成了盐面。但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没人知道,在寂寞的旅途上,她在想些什么。   

    她们多么需要草帽,可以遮阳,可以扇风。沿京绥路从延庆奔赴怀来的时候,车把式看见路边的水井,就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井台下有一顶草帽,在雨后随风掀动。他上去把草帽掀开,突然间大惊失色,那草帽下盖着的,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草帽的绳子,还系在他的脖子上,随着他用力的抓取,那颗人头还在向他点头示意,他大叫一声,屁滚尿流地跑回来,险些惊了皇驾。于是,大家一致认为,不要再喝井里的水了,许多井里都有死人,打开井盖,会发现一颗人头,或者一具死尸浮在上面,水是黄绿色的,上面泛着臃肿的白沫。

    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水井,在1900年,变成了死亡的凶器。

    终于,太原城,在一片灰蒙之中浮现出来。是慈禧西逃以来,走到的第一座大城。山西巡抚毓贤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给太后备足了体面。他为太后准备节日庆典,连太后的随从侍女,毓贤都发了红包,叫“添梳头油钱”。

    在太原,慈禧找回了太后的感觉。山西巡抚府衙门官廨,成为临时的宫廷,在正厅中央,她又坐到她应该坐的椅子上,皇上、皇后、格格、大臣们行礼如仪。四盏吊灯照耀着她,后面飘来丹桂的清香,帘子缝隙里时时钻进木炭燃烧的气味,在深秋夜晚的凉意中,令人有一种恍惚感。在这种气味的薰染中,那颗在黏稠的雨季里缩紧发皱的心,一点点舒展开。金银器皿都是1775年康熙皇帝巡幸五台山时使用过的,在灯光下,闪烁着帝国辉煌时代的光泽。她刚刚启用了甲午战败后倍受谴责的老臣李鸿章,与庆亲王奕(匡+力)一起与洋人协商停战条件,太后的信任和百姓的辱骂,李鸿章照单全收,因为他别无选择,而慈禧,却像看到了希望,长长舒了口气。

    慈禧在清早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等到鸡鸣,像在宫里时一样,歪躺着,合着两眼养神,跟宫女们说话。她回忆毓贤为她备的御膳时,对宫女说:“有个菜叫烩鸽雏,这是个时令菜,也是个寿菜,是大热的东西。目前已经是秋分了,阳气下降,阴气上升,正是吃这菜的时候,给老人吃,等于吃一付补药。难为毓贤想得周到。”[1]

    然而,慈禧并没有在山西巡抚衙门久留,比泥泞颠簸的道路相比,即使这里是天堂,在议和的关键时刻,对她来说,与毓贤这位义和团的坚定支持者划清界限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自明。慈禧是与洋人开战的最终决策者,但此刻,朝廷需要替罪羊。宫殿是一个巨大的祭坛,辉煌的祭奠,需要源源不断的牺牲。毓贤是一个具有牺牲精神的大臣。在攻打洋人教堂的战斗中,毓贤身先士卒,“将红布抹额,手持短刀”,率领团民冲锋陷阵,他们冲入天主教堂,将他们的俘虏——60多名洋人全部绑到抚署大堂,稍加审问,就推到门外,一个一个地斩了。没过多久,他们就在义和团的刀下变成一堆肉泥。作为朝廷的官员和走狗,毓贤拥有许多美德,例如忠诚、执着、勇敢、清廉,但他最大的缺陷就是愚蠢,他的愚蠢被整个王朝的愚蠢所掩盖,使这一缺陷变得无关紧要,但正是这一缺陷,把他效忠的主子送入风雨飘摇的境地。

    终于,所有孤注一掷的血性变成不可收拾的残局。可以想象,当他得知慈禧决定与洋人议和时内心的绝望。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知道自己将成为被朝廷精心挑选的替罪羊。没有人比他更胜任这一角色了——他是主战派,杀了许多洋人,又是皇室宗亲,可以代表皇室接受胜利者的惩罚。据说洋人在议和时提出了杀掉慈禧的条件,毓贤认为自己是代替主子而死,所以死得其所,死得比泰山还重。这是他最后一次孝敬慈禧,对此,他和慈禧都心照不宣。他们谁都没有多说什么。慈禧领了毓贤的情,知道在他死后好好照顾他的家人。毓贤跪拜慈禧时,眼睛湿润了,眼泪差点摔在青砖的地上。他深深地叩了一个头,算是谢恩。

    后来,毓贤问斩的时候,义和团民们集体为他喊冤,甚至有人请求代他伏法,被毓贤制止了,大义凛然地说:“死何足惜,但愿继事吾志者,慎勿忘国仇可耳。”[2]。刑官李廷箫曾是毓贤的手下,他不忍下手,又圣命难违,于是在一个寺院里为毓贤安排一桌酒席,准备乘毓贤不备突然下手。毓贤盛装出席,饮酒正酣时,毓贤突然说:“动手!”刽子手领命,手起刀落,毓贤的人头飞了出去。

    死前,毓贤给自己写下两幅挽联。

    其一是:

    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沉三字狱;

    君恩我负,君忧难解,愿诸公转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其二是:

    臣死国,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娇女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意;

    我杀人,人亦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无补,空嗟有负圣明恩。

    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在西安被赐自尽,在先后吞食金块、鸦片和砒霜之后仍然顽强地活着,监斩官、陕西巡岑春煊不耐烦了,命人在窗纸上喷酒,然后一层层地蒙在他脸上,才将这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活活闷死。

    接踵而至的死讯,令载漪陷入极大的惶恐中。他想,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当他得知自己得到的惩处仅仅是发配边疆时,竟大喜过望——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他急忙问:“阿哥有罪乎?”左右说,没听说啊。他放心了,知道只要有大阿哥傅在,他的未来就是不是梦。他兴高采烈地奔赴流放地。望子成龙的载漪不会想到,辛丑回銮以后,这位只知道吃喝玩乐,将宫里的珍宝随意拿出去变卖、从来不问价钱的败家子大阿哥,不仅没有登上皇位,而且被取消了大阿哥的名义,逐出宫殿,在女色、酒和鸦片的共同作用下,40岁就双目失明,靠从前骗过他的当铺掌柜施舍粥饭,维持没有尊严的生活,再也不敢提自己曾是皇位继承人,最终在日伪时期,穷困潦倒而死。

    心情最好的,莫过于慈禧了。光绪二十七年(190217日),在经历了一年半的漂泊之后,她又回到自己的宫殿。她毫发未损地坐在从前的位置上,在薰香的缭绕中,表情仿佛观音菩萨一样静穆安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八章  朱家(氵+晋)

    20世纪法国诗歌中,人们会读到一种被称为“绿蒂聚会”的仪式。那是一种高贵、时尚、充满异国情调的沙龙。在沙龙里,战后回到故乡罗舍福尔的作家绿蒂创造了一整套繁缛的礼节,绿蒂告诉人们,这就是中国皇帝的生活,一种完全出自他个人想象的、虚拟的生活,一种由他构建的“中国舞会”。但他凭借自己的虚拟,风靡了法国,以至于“绿蒂聚会”在法国诗坛得以长久流传。1900年的北京仿佛美梦注释着他们的黄金时代,既令他们陶醉,也令他们深感惆怅,因为所有的美梦都是临时性的——西方人在北京创造的“辉煌”只此一次,它终将破碎,只有在文字中它才能持久地发生。人们穿越华丽的法语诗行,看到绿蒂——八国联军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上校,穿着中国的皇袍,坐在一把虚拟的龙椅上,醉眼朦胧地,沉浸在对中国的意淫中不能自拔。

    而在中国,在围绕宝座进行的角逐中,谁也没有想到,袁世凯成为皇帝宝座最终的主人。但与西方人的兴趣相反,为了表现他的“与时俱进”,他下令撤除了太和殿上的的雕龙髹金大椅,换上了一把中西合璧的新式宝座。那只历经清朝数位皇帝的宝座,从此从历史的视野中消失了。

    1947年,当国民党政府的故宫博物院接收前古物陈列所,准备撤除袁世凯的宝座,换上原先的龙椅时,才发现原来的那只龙椅已经去向不明——太和殿的宝座,真的丢失了。

    它是一把椅子,但无疑是一把特殊的椅子,一把身世复杂、交集了太多目光的椅子,型号不同、产地各异的野心在它面前交汇和重叠,编织成1920世纪之交混乱的世界图景。椅子上的人,在好奇地张望外部世界的同时,与整个世界窥视的目光不期而遇,在对视的一瞬间,它们看清了彼此的慌乱、恐惧和敌意。这只被一圈一圈的城墙包围的椅子,形似标靶的靶心,成为众矢之的、离死亡最近的地方,那些层层叠叠的城墙已经无法给它提供保护,偷猎者的枪弹在每一分钟都有可能不期而至。

    没人再看见它。它以躲避的方式表达对捕猎者的抗拒。

    直到1959,才有一个人在故宫深处一处存放残破家具的库房中,发现了它的身影。那个人叫朱家(氵+晋)。他在整理文物库房时,看见一只宝座残余的骨骼,但它的形神仍在。经过与日本人小川一真于1901年拍摄的太和殿照片比对,所有的细节都证明,这就是那把失踪已久的宝座。于是,故宫的工匠们开始了漫长的修复工作,木活、雕活、铜活花费了766个工作日,在滞闷的雨季里,又开始油漆、粘金叶,又经过了168天,直到19649月才完工,重新摆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3]

    当我一步步走近它的时候,它就安放在太和殿的中央,完好如初,仿佛一个婴儿,安稳地倚靠在世界上最大博物馆的怀里。所有的刀光剑影都不见了形迹,只有清风,穿越那些镂空的门窗,在它的上面回旋——时间没收了所有的刀俎,但宝座仍在,宛如一座拒绝湮没的岛屿,或者一个早已设定的结局。就像一个人一样,它也有属于它自己的意志和道路,所有妄图施加给它的命运,都不会得到它的赞同。

 

                                                                  2009年12月14稿



[1] 参见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下册,第305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

[2] 许指严:《十叶野闻》,见《义和团史料》。

[3] 参见朱家(氵+晋):《太和殿的宝座》,见《故宫退食录》,上卷,第4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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