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站台上的灯映出橘黄的颜色,从密闭的车厢里望过去,站台安静,远远地透着寂寞。哐,车停了,坐在我旁边的男人熟睡着,时不时发出闷闷的鼾声,我低下头,轻声对他说“我要下车了,请让一下好吗。”
列车已经行驶了近30小时,这个男人睡得很沉,凌晨1点,整个车厢都昏昏欲睡。我又低声说了一遍,他的鼾声丝毫没有减弱。
“嘎哈啊,不叫让人家下车啦。”这时,对面的人大喊一声,一巴掌拍到窗前的小桌上,然后对我眨眨眼“妹子,你也太温柔了吧。”旁边的男人睁开眼,连声说对不起,并站起身帮我把旅行包拿了下来。
我向他们道谢,拖着行李箱向车门走去。
“咱这噶哒说话就得大嗓门,像小猫似地不成。”那大哥向我挥挥手,我点点头,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关中开始全新生活的时候,被西安姑娘的粗门大嗓吓到的情形,彼时,我是外地人,此时我又成了外地人。
外面有点凉,雪的气味清凉干净,从鼻子一直灌到心口,每一个细胞都在瞬间清醒起来,午夜的站台,只听到行李箱和水泥地面接触发出喀喀喀的声音,我回过头,站台上“沈阳”两个大字赫然在目,这是一座本应和我有千丝万缕的城市,现在我只是一个过客。
走出车站打车直奔旅店,一票难求的时节,我疲惫的只想找一个干净的地方住下,洗个澡吃点东西,把自己埋在床上,美美睡一觉。
“老妹儿,从哪来啊。”这是典型的东北人说话方式,称呼后面加个儿化音,甭管里面真情实意有多少,嘘嘘呼呼的也能让人心里熨帖舒服。
“我呀,就是沈阳的呀。”
司机哈哈笑着“老妹儿,咱正规公司,不宰外地人。”他语气有点夸张的说“你这一张嘴就露馅了。”
默默地望着窗外,沈阳的街头很安静,毕竟是最冷的时节,一切都很安静。“萃华金店在哪?”我转着腕子上的镯子,镯子映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光,泛出淡淡的银色。
“萃华金店?”司机愣了一下“你说萃华首饰公司?”
“嗯,那就是那个地方了。”
“老妹儿,你这说话挺黑呼人,这大半夜的找萃华金店,整得挺吓人。”
我没有说话,把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那玻璃传递着窗外的寒冷,不由的裹紧了身上的大披肩。“一看你这打扮就是南边过来的,穿得地漏算挂,风一吹就透。”
我一直觉得,不到零下10多度的天气根本不用穿羽绒服,这些年,不过是一件风衣或者厚外套过冬,十多年的习惯下来,我一直觉得这是骨子里无法改变的东北血统,但十多年的习惯让我忘记了东北的冷,依然还是一件灰色外套就出来了,这在地道的沈阳人眼中我又成了外地人。
也许这在司机眼里有点滑稽或者是怪异,一个年轻女子,凌晨时刻忽然提起一个老店,说的那么随意,那么轻松,窗外是2009年的沈阳,我抚摸着腕子上的镯子,感到一阵灼痛,我寻找的是半个多世纪甚至百年前的往事。到了旅店,洗澡睡觉,疲倦的身体完全舒展开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这是在沈阳,在我家那些老首饰刻着的奉天城里。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家里所有首饰都打着奉天萃华的字样,古朴的款,刻在被岁月打磨的光滑一面,这些器物见证了我的祖母从丰腴妇人到干瘪老妪,而现在又在我的手腕上晃动着,散发着淡淡的银光,这就是老物件和现在新首饰的不同,曾经给自己买过几个银镯子,清一色的亮晃晃,现代技术抛光过的,亮得一塌糊涂,找寻不到老物件的含蓄柔和。
“奶奶,奉天萃华是哪里?”
很小的时候,转动着脖颈上的小锁片,我伏在奶奶怀里问。
“那是咱老家啊,现在叫沈阳,萃华是沈阳城的老银楼,打的东西好看实在,咱们家一直在那打物件。”
我奶奶的眼睛有点干涸,虽然有时候会不受控制的流出眼泪,我姑姑还是告诉我,奶奶的眼睛在过去熬坏了。熬坏了是什么意思?是熬成这样深陷的眼窝,满是抽抽褶子还下垂的眼皮,或者是眼睛里总长满细细的红筋,看人时候费劲的睁开,泛着浑浊,一点也不活泛,那水色在过去几十年中消磨殆尽了,据说从我爷爷去世以后,就滋的一下,像水滴在火热的铁炉篦子上,全都不见了。
“我结婚那会,你二舅爷打的全套,碗、盘子、食盒、筷子,好看着呢,每件都刻着这款。”
那时候她已经瘫痪了,说话漏风,口水丝丝缕缕滴答下来,她急忙从大褂的搭绊扣子那抽出帕子,擦着。她说的二舅爷是她的二弟,50年代时候被镇压了。
我奶奶30岁才结婚,年纪大了只能做续弦。40岁生我爸,我爸没满周岁,她就守了寡。我四位祖母,很多姑姑,我爸爸是唯一的男丁,据说是奶奶佛前发了愿心求来的,因此她的一生初一十五都要吃斋,这种发愿要还几代人,我奶奶、她生的大姑姑、我大姑姑的小女儿都要一代代吃下去,吃满三代斋为止。我一直觉得这菩萨怎么还重男轻女,明明是求来的儿子,为何叫女儿和外孙女吃长斋呢?幼年心中,得知我父亲的神奇来历后,我还有点庆幸佛菩萨记性不好。若每笔帐都记得清爽,这吃斋的苦差事怕要落在我头上,只因我父亲是唯一的子嗣,我又是独女。
我奶奶为求子,吃了三代长斋,到最后还是得到一个孙女,那已经是计划生育时代,谁都不愿意多生孩子,三代女人吃了一辈子长斋,最后还是换来我这样一个结果,想着在遥远北方乡村我只见过一面的小表姐,我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你奶奶最疼你。”记忆中,似乎所有人都这样说,我奶奶的爱,完全的给了她的孙女,也许是命运循环,我爸周岁丧父,我幼年丧母,缺一角的天,补得那块的总是我奶奶撑着。
20年前,熬坏眼睛的奶奶在昏迷十多天后,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盯着我,过了一会,又慢慢闭上眼睛,安静的去了。
她穿着青色的老式大褂,胳膊从肥大的袖子中伸出来,肌肤苍白干瘪,隐隐透出老年斑。腕子上是一个闪着柔和光芒的镯子,挂在干枯的胳膊上,显得很突兀。 “老太太这不送祖坟了?”停灵时候,有辽宁老乡问。
“没法回,儿女都在这,老家祖坟是别的房守着呢。”知道情况的老乡说起来“老太太这辈子,吃了不少苦,这么舒坦的走,也是享福啊。”
我跪在奶奶身边,默默望着和睡着没两样的她。表姐走过来,褪下奶奶胳膊上的镯子,有人惊讶一声“这是给大姑娘的吧,你怎么能拿走了?”
我就是老乡们说的大姑娘,我的左手有一个相同的镯子,很小就带着,我知道另一只的里面也刻着奉天萃华的字样,奶奶说,奉天啊,那是咱老家。我看着另一只镯子挂到表姐的手腕上,它们曾经是一对首饰,从此就永远分开了。我守着奶奶,摸摸她的胳膊,已经渐渐凉了下去,就是这双手把我抱大的,现在,这手开始僵硬起来,我轻轻的按下去,奶奶脸上的肌肤泛出青白的颜色,这脸颊,这肌肤,真的死去了。
“老太太是睡过去的,福气。”吊唁的人都听说奶奶昏迷去世的事情,在中国人心中,这样走算是一种解脱,也是儿女的福分。睡过去的奶奶,一个人躺在床上,说是她的葬礼,可外面忙碌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只有我跪在地上,看着火盆的纸钱,在火光淡下去的时候,再抓一把纸钱扔里面。这时有人走过来把一个牌位交到我手里“抱着这个。”
“这是什么?”
“你爷爷的灵位。”
一个新做好灵牌被我抱在怀里,清漆还没干透,有一点点发粘,我抱的姿势很僵硬,不是怕漆粘在我衣服上,是我从内心就抗拒。我不认识他,我们之间有一脉相承的血脉在隐隐流动,但几经动荡,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现在,和我的奶奶远隔40年后,这牌位真能招来他的魂魄吗?在遥远的祖坟所在,他的身边埋着三位夫人,她们陪伴他过了这许多年,那边还有他们的女儿们,他又如何能跋涉到这里,和我奶奶魂归一起呢?想到这,看着这木头牌子我有些不甘心,总觉得我的奶奶失去很多,于是把散发着木头清香的灵牌放在一边,丢一把纸钱到火盆里,看着红黑的纸灰晃晃悠悠打着旋落在地上,心里念叨着,奶奶我可劲给你烧钱,你在那边就可以随便花。衣服里锁片链子咯得我胸口,丝丝的疼,轻轻地把链子从内衣领口拉出来,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奉天翠华纹银。和镯子一样的款识,提醒着我,我的奶奶,在离开她的家乡30多年后,再也回不去了。
“大姑娘,快哭啊。”
迷迷糊糊中,很多人都推着叫我哭,我抱着灵位哭不出来,只听着入葬时呼啸的北风,挂起雪粒子,打得人脸上生疼,爷爷的灵位被安放在奶奶棺木中,接着是叮叮当当的钉钉子,棺木彻底合上,我的奶奶不见了。
转眼,奶奶已经去世整整20年,现在我终于躺在沈阳城某处的旅馆里,胳膊上的镯子在床头暗暗的灯光里发出脉脉柔光,这镯子离开这里也有50年了,清末的老物件,奶奶从小带着,一直跟随她30岁出嫁、生儿育女、在佛前发愿求一个儿子、40岁丧夫、动荡年代带着儿女颠沛流离,老去枯萎,一个人躺在遥远北国边境的冰雪里。同样的黑土地,此处安眠的我的亲人,在我心里竟都抵不上她一个人的分量。不知睡了多久,天色亮了起来,旅馆的暖气很舒服,窗户的玻璃上有一层白色的水雾,我站在窗前,胡乱的在那层雾气前划着,等我决定洗脸化妆出去逛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写的是奉天萃华四个字。
“去萃华金店。”上了出租车我说。
“中街啊。”
“是最老的那家吗?”
司机回头看我一眼,“你不是要买东西吧。”
“呵呵,我不是打劫。”
“找人?”
“嗯,找人,寻物件。”
一路上,我的手都按着胸口,总觉得锁片咯着我,咯得心里闷闷的疼。我按了一下,才想到我早都长大了,并没带那锁片,只有左腕上的被岁月磨蚀掉花纹的镯子,褪下来,里面打着“奉天萃华纹银”的繁体字款。
“拐过去就到了。”司机的话把我惊醒,我忽然不想看到那家店,这么多年,那店已经不是奶奶曾经出入的店,不是二舅爷喜气洋洋给奶奶置办嫁妆的地方。
镯子锁片都在时光打磨下模糊的更加模糊,光亮的更加光亮,我要找的岁月,是本城某处,四个并列的坟,我和他们隔着60多年的时光。
“停车吧,我不去了。”
下了车,走在大街上,人来人往,耳边是熟悉又陌生的东北口音,空气,一如既往的冰冷,我重重的呼一口气,看着凝结的白气在眼前升起,我想把心里郁结的东西都呼吸出来,不小心被冷空气呛了一下,用手掩着嘴咳嗽起来。
手腕上的镯子和我的嘴唇相接触,冰凉凉的,萃华金店就在眼前了,这不是我心中的萃华,我的萃华在奶奶讲述的老家故事里,我恍恍惚惚的站在那里,望着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
“大姑娘,你奶奶最疼你了。”
想着小时候听得最多的那句话,我捂住嘴,20年前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