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之后,再无散文诗!


很长的时间以来,对当代的散文诗,我的一个坚持已久的观点是:自鲁迅先生《野草》以后,当代没有真正好的散文诗。这话可能是武断的,也可能遭到许多散文诗从业者的反对甚至谩骂。但我说的是实情。多年来,身边断不了出现一些专门刊发散文诗杂志,翻看之余,总是忍不住摇头叹息。这不是文体歧视,而是那一些数量庞大的散文诗没有一首能够打动我。我以为是当代散文诗本身出了问题,当然也有我个人的审美观及鉴赏趣味的偏差。

我以为,当代散文诗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弊端或者叫人讨厌、不愿接近的地方:一是过分注重语词的诗意。许多的散文诗,我一看就牙酸,就有点晕乎,那种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塞进诗意的做法,我觉得那是对语言的一种伤害。因为它们大都是重复的,如泡胀了的的菜叶,看起来颜色依旧,但味道是叫人别扭的,恨不得掩鼻而逃。缺乏创造性,更谈不上什么独立性,就只是一种不遗余力的塞入、搓捏和拼凑,使得语言甜腻、臃肿。二是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矫情和滥情。单位有人订阅了散文诗类的杂志,据说在市场上卖得也很好。但当下散文诗的那种矫情,读一句就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浑身打颤,就像跑了一群蚂蚁一样,酥痒得让人无可奈何又咬牙切齿。三是境界和情境上的狭窄和萎缩。从严格意义上说,鲁迅的《野草》、纪伯伦的《沙与沫》乃至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以及先秦散文和明清小品都应当是当代散文诗最好的参照或者范本。可是,现在的散文诗,其境界之小,心胸之窄,情绪之浅薄,意趣之干瘪,感情之寡淡,矫情之过甚,有哪一些可以让人自觉融入其中,并被感染、启发的呢?

我这样说,肯定会使得许多散文诗写作者暴怒。在这里,我要声明的是:浩浩荡荡的当代散文诗中,也肯定有一些上乘之作,但其总数不过十来首。有一些我很早就知道的散文诗写作者,几乎一辈子都在写作散文诗,这样的一种精神,当然是可嘉的。但是,做得久了,是不是应当对当下的散文诗进行一些必要的革新和创新呢?如果散文诗只是为它的那种短小的形式服务或者所掣肘,那么,散文回旋的余地就非常小了,散文诗也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丧失它赢得读者、呈现大气象的机遇。从我的本意来说,我希望的每一种文体都得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新意,给人一种的美不胜收的艺术享受,也给人一种灵魂上的震颤乃至精神上的雄视与开阔。——批评是为了矫正,更是提醒,也是一种恨不得人人都为千里马的希冀。绝不是为了贬低而贬低,批评而批评。当然,我这个人也没有那么的狭隘与萎缩。

生发以上一些感喟或者妄语,是因为,前一段时间,甘肃的散文诗作家川宇给我发来她自己的一组散文诗,嘱我说几句。读了她的作品后,我就觉得有话可说,但不会说那种可以拿到某某散文诗杂志发表的那种赞美体批评文章,只是想说一些自己的真实看法及想法。平心而论,川宇这些散文诗并没有让我觉得失望,至少,她们在语言上、旨趣上、情境上是叫人放心的,没有那种大二空的虚饰作风及矫情滥情,也没有沿着当下散文诗的大路子加入拥挤的队伍,参加他们的“交谊舞”和“大合唱”。我觉得,川宇的散文诗有以下几个方面的优点或者潜质。一是题材上的不合群。如她的《我的黑夜,我的城》。我觉得,这一组作品包含了一些深层的暗喻或者象征,情境是繁复的,隐晦的,歧义性或者意味性更多。我从当中,读出了一种女性的隐秘体验及个人认知,也从中觉得了一种心灵乃至情感上的交出、怀疑、迷惑、欣悦、想象、激越、暗淡等等欲言又止的内心思绪。更重要的是,这一组散文诗能使人自觉地进入到作者所营造的氛围。这样的散文诗,至少在情境上是成功的,尽管其中还有一些不妥切的言辞,如:“每个夜晚,我站在城墙上,看蚂蚁们聚会,蚯蚓们沉思,我把他们都写进了史记。”中的“史记”,如果在前面加上“它们的《史记》”,我想,效果会更好一些。

二是语言上的率真。散文诗其实成败在其语言。前一段时间,我在一本叫做《散文诗世界》上看到头题的一篇散文诗,语言很古典,用了宋词中的不少名句,但我看了几行之后,胃就开始搅动了。我想说的是,你缺乏对古典诗词语言的深切理解力乃至化为我用的能力,就不要轻易去触碰它们,弄不好是要蒙羞的。与此相对照,我觉得,川宇的散文诗在语言上至少是离开了那种矫情和虚饰,离开了那种硬要把石头挤出水来、让雷电变成暖香手指的浅薄的“语言狂欢”,也离开了那种把拔掉荷叶硬做“莲叶何田田”的虚假。如她的《时光碎影》,以月份为介质,撷取每个月份大地上最典型的物事及风景,来进行自己的写作。其中,对意象及物事特征把握也很准确,行文之中,也能由此及彼,生发些别致的意趣和哲理来,用比较精确的语言,做到了物我相融,相得益彰。

但是,川宇的散文诗还存在着一些明显的缺陷或者不足之处。首先是对语言的把握尚欠火候,有些地方过于追求诗意效果,而语言没有跟上,有些地方非常虚弱,作者之意未能完全精确地表达出来,以致整个文章受到了损伤,读起来有些生硬和隔膜。再者,很多时候顾及了全篇的表情达意,而局部是破碎的,没有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思想、感悟与物事、意象紧密结合起来,导致了文章的断裂、言犹不尽之感,使得整个文章陷入到了某种被挫败的困境之中。第三,川宇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有效的突破口,虽然散文诗在某种程度上是“形式决定内容”,但是,文章从来不要守规矩,你越是在意某种形式,某种形式反过来就会成为最大的限制。学会在钢丝上跳舞,在直线上弹出优美之音,川宇还需要在语言的把握、思想乃至境界的提升方面下一些功夫。

我以为,当下的散文诗应当破除一些东西,也矫正一些倾向或者是它的特质。一是要彻底革新语言,尽量质朴平和,不要故弄玄虚,装模作样,用白话写作。诗意是诗意,诗性才是真诗意。语言的诗意不是靠轻浮的比喻和意象的堆砌就可以完成的,需要的是一种内嵌的诗意,是叫人看起来不动声色,但读后余香满口的诗意。二是要彻底颠覆散文诗是小制作的观念。千万不要以为:散文诗字数少,形式精悍,就不需要大境界大主旨,不需要大关怀大思维的想法。三是要去除空洞的抒情。大词、主流词、官方话是大伤害,我甚至觉得,散文诗就应当从人间和个人内心、经历和思维的蛛丝马迹中发现大境界,善于用小的解剖来反映万物本真及生命形态。四是姿态上要放低,再放低。对任何事物或者说题材要采取仰视和平视的方式,不能凌驾,不能把任何意象和物事放在手心把玩,放在眼皮底下去揣度,必须给予他们最大限度的尊重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