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9日一早，我还在睡梦之中，刘志光来电话说，朱厚泽今天凌晨零时16分逝世。听到这个噩耗，我非常震惊也非常难过。感到有很多要为朱厚泽做的事情还未来得及去做，留下了很多很多的遗憾。

     现在忆及我与厚泽先生的交往和交流过程，我感觉到一个重要特点是他始终与我们这个时代的脉博跃动相联系，相一致，用这样几个重要的范畴来追念厚泽先生：知识经济、电子商务、民间智库、普世价值等表明了厚泽先生与我们这个时代的进步是一致的。作为闻名的“三宽”部长和下台官员朱厚泽留下的不仅仅是“清议”，而更多的是与时代共同思考。

【图1】 2010年5月9日下午我去朱厚泽家中吊唁。

一、最后嘱托：要持续关注研究普世价值

     2010年2月23日下午2点40分，我和刘志光前往北京医院北楼917室探望病重的朱厚泽先生。由于我们提前到达（林京耀先生曾提示我们：正常探视时间为下午3点），再加上厚泽先生的放疗改在了上午，他刚刚作完放疗。我们进入病房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休息，显得很疲惫。（在旁边陪伴的）熊老师告诉厚泽先生我们来了。厚泽先生努力睁开眼睛，摆手和我们打招呼。没有太多的寒暄，他把我们叫到床边，声音比较弱，但清晰而有力。

     厚泽先生说：你们对普世价值讨论的整理和研究是很有意义的，印的资料集我都看过了。这个工作要持续做下去，要持续跟踪这场争论，看一看普世价值的争论是如何演变的、最终走向何方！

     厚泽先生认为，实际上，承认不承认普世价值对中国的未来是非常关键的。在应对这次金融危机的过程中，对中国人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是非常不利的。上个世纪20年代末发生的经济危机导致了希特勒纳粹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和斯大林专制主义的猖獗，也使得所谓苏联模式保存下来；他说道，当时知识分子普遍左倾，像哈耶克这样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当时十分孤立和孤独。

     这次危机使得我们的一些人开始对进一步改革开放发生疑虑，出现了对所谓“中国模式”的鼓吹，出现了“国进民退”的现象。这是很令人担忧的。在否定普世价值的宣传和舆论氛围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历史总是前进的，但会有曲折。如果把普世价值视为颠覆政权的理论基础，否定人人平等，必然导致权贵当政、种姓至上大行其道了。美国人解决种族问题用了很长时间，是从马丁·路德金开始的。社会是进步的，但也会经历曲折。我们要努力，但也要有心理准备。

二、初次见面：知识经济讨论会

     我和朱厚泽的认识是源自1998年关于知识经济的讨论，当时知识经济引起了各方人士的关注，长城所于1998年7月7日举行了“知识经济与中国”的专家研讨会，朱厚泽、李慎之、吴明瑜、吴象、何伟、理夫、林京耀等出席了研讨会，朱厚泽做了题为《当强知识经济理论研究有待于深化的若干问题》发言。

     他在研讨会上发言讲到创新体系时说，“现在有一种观点，是把信息革命和知识经济的到来看成少数专家的事，看成是‘国家体系’，这恐怕是不全面的。我并不反对国家体系，但这只能是少数。整个国家的振兴，必须要靠亿万人的智慧。”

【图2】1998年朱厚泽出席“知识经济与中国”的专家研讨会。

三、电子商务：E-跨越

     2000年5月30日，长城所召开了 “电子商务与中国经济跨越式发展战略”论坛，之所以开这个会，是因为长城所承担了国家软科学计划《电子商务与中国经济跨越式发展战略》。当时长城所对信息化研究的比较深，以这个课题为契机，提出E-跨越战略。当时中国正在进入E-时代，很多领域开始E化的探索。所谓E-跨越就是以电子商务实现跨越式发展。

     这次会议邀请了朱厚泽（原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于维栋（原中共中央办公厅调研室副主任）、邓寿鹏（国家信息化办公室专家委副主任）、林京耀（中共中央统战部研究员）、蔡德诚（科技导报副主编）、梁春晓（北京君思电子商务研究发展中心主任）、周荣庆（金桥电子商务网副总经理），以及部分新闻界人士参加。与会者就电子商务在中国的发展现状、发展面临的问题、对中国经济发展和制造业参与国际竞争的重要意义进行了讨论。

     朱厚泽做了《发展电子商务需要解决的问题》的发言。使我没想到的是朱厚泽对电子商务很专业，思考得也很深，他提出了发展电子商务需要解决的五个问题：

     第一，信息发布的真实性、完整性、可靠性。不管是B→B、B→C、C→B ……，首先就是进入你这个商务网站，你发布的商品信息靠不靠得住？全面性如何（可比较），真实性怎么样（可选购）？

     第二，入网单位、供求双方的信用度。这里说的不是“网上漫游”、“逛网上商店”，而是说的网上交易。那就不能是BBS上的自由“贴子”，是必须有信用的买方或卖方。

     第三，网上支付、资金划转、结算可以进行，而且是合法的、安全的。与此同时，金融要同步进入网络，或者说金融与商务要联网，以便获得合法结算与信贷支持。

     第四，交易的合法性认证。网上签约、网上订合同，签了字就算数、双方认帐，能得到合法性认证。这就要求政府有关部门、市场中介组织同步入网。政府的市场菅理规则要公开、透明，法律、条例要明确、稳定。

     第五，市场信息流、商流网络化后，物流配送如何与之相适应，整个社会物流配送系统如何重新建构？物流的即时性、准确性、安全性保障。“防伪”是其中重要问题之一，但不是问题的全部。

     最后他说：“总之，网络革命和电子商务的急剧发展，正在引起经济社会生活的大变革，组织制度的大创新，思想文化观念的大更替，人类文明的大转型。看来还是只有走进去，才能领略其中奥秘，在新的技术文明的风雨中，脱胎换骨，“转世”新生。”

【图3】2000年朱厚泽在长城所参加 “电子商务与中国经济跨越式发展战略”论坛。

【图4】2000年朱厚泽在“电子商务与中国经济跨越式发展战略”论坛后参观长城所。

     朱厚泽去世后，我在别人的回忆中看到，原来他在文革中曾经亲自动手安装过电视机。朱厚泽对新经济、创业之所以有这么敏锐的感觉，恐怕与他对信息技术非常酷爱和执迷不无关系。我在跨世纪的前后，参与了许多创业环境改善的项目，朱厚泽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对我表示了很大的鼓励。他成为我在跨世纪的鼓吹改善创业环境的最大支持者。

四、独立智库：鼓励和鞭策

     2003年8月26日，长城所在翠宫饭店举行了十周年庆典活动。朱厚泽参加了这项活动，还有泰山产业研究院秘书长华贻芳，中国广告协会会长、中国科技咨询协会副理事长杨培青，原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王治国，科学技术部巡视员邵立勤，全国工商联副主席、科瑞集团总裁郑跃文，劲牌有限公司董事长吴少勋，中国房地产协会理事长杨慎，中科院政策所研究员范岱年，国务院发展中心邓寿鹏、泸天化九禾公司总经理陈晓军、宁波神化公司总经理袁维芳、均豪物业公司董事长于庆新、中关村管委会副主任赵慕兰，北京市科委副主任李锦涛、中国科技咨询协会秘书长璐羽，北京科技咨询业协会顾问邹逸安，经济时报副总编张健荆等与会嘉宾纷纷致辞，表达对长城战略咨询的诚挚祝愿，朱厚泽作了如下发言：

【图5】2003年朱厚泽为长城所十周年庆典题词。

     我算是长城所的老朋友了。严格的讲，咨询业是知识产业中的典型产业，是以非常专业的知识来为企业、为政府，提供非常专业的服务。我们国家曾经有一段时间有这么一种现象，没有知识好一点，有一点知识就有一些问题。但是现在长城战略咨询，作为一个知识企业成长起来了，这应该说反映着我们时代的进步。但是这个产业要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确实也不是很容易的，因为对于咨询，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究竟把它视为一个什么玩意儿，还是值得琢磨的，看法也是很不一致的。过去我们有的省委书记、市委书记对这个研究怎么说啊，就是你就跟着我的脑袋转就行了。我们社会里面有一个流行词，叫做保持一致。这是个很麻烦的流行词，如果不保持一致呀，在某些方面确实不行，但是超越了这个使用范围以后，强求保持一致，这个事儿就很麻烦了。我给地方的领导就讲过，你要求你下面的干部和你保持一致，道理上不能说这个话不对，但是你要注意这个范围，保持一致的东西，都是过去的东西，你在全会上所做的报告，那都是过去所积累下来的东西。所以既要保持这个一致，又要突破这个一致，无论如何要允许有不一致，要是没有这么一个环境啊，我看着这个发展前景值得担忧。

     那么长城战略咨询，作为一个独立研究机构，运用知识来为我们社会服务，她没跟着领导脑袋转，这是很不容易的。长城所的工作主要是在科学、技术、经济、发展方面做出贡献，如果这个咨询工作进一步向前展开，有可能会碰到一些更敏感的领域，那时候所谓“一致”、“不一致”等等的问题会多起来，所以刚才我们地方政府的同志、中央政府的有关部门，都对你们的工作说了许多好话，我看这就说明环境有改善。

     但是，我还是想借这个机会再说一说，希望我们能够提供一个让知识得以自由创造的环境，促进这个知识能够得到充分发挥的环境，以便为那些不仅当前我们看到的有用的东西，而且为了一些当前我们还看不到它的用处的东西，为了那些我们现在看来可能还不是特别有用的东西，留有一些思考的余地，留有一些活动的空间，我想这对我们以后的工作是有好处的。

     长城所多年来一直寄给我一些研究材料，我从中得到很多好处，我希望今后继续能得到你们对我们的支持、帮助，谢谢年轻同志。

【图6】2003年朱厚泽在长城所十周年庆典活动中与大家合影。

五、普世价值：需要深入研究

     2008年，随着汶川地震的发生，普世价值大讨论达到了高潮。基于一种学术立场和对未来的思考，我们收集了与普世价值有关的争论文章和资料，编辑成册。这年9月9日是阴历八月初十，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我邀请了几位老先生开了一个中秋餐叙会，出席者有朱厚泽、许良英、王来棣、吴明瑜、范岱年、林京耀、郑仲兵、刘志光和我。会上大家就普世价值的话题展开了讨论，朱厚泽做了中心内容为“普世价值需要深入研究”的谈话，以下是根据录音整理的谈话内容：

     目前关于“普世价值”的讨论太混乱，我们应该弄清楚。

     举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恩格斯是个工厂主的儿子，后来本人也成为了工厂主。马克思当时是上层阶层的一员。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对工人的处境表示同情，进而为他们的解放呼喊？这隐含的东西是什么？还不就是“人人生而平等吗”。社会主义思想最初就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思想觉醒，就是这些人道、人人平等思想价值的延伸。

社会主义后来从阶级真理出发，走向了阶级论。以一个阶级的利益来代表人类发展阶段中一切群体的利益，而且这个群体要统治一切。其他群体社会被认为是祸害，一文不值，要镇压他们。到了毛泽东时代，成了读书越多、知识越多越反动，走向了蒙昧主义。很荒唐，这不是社会发展方向。

     我没有想到汶川地震以来，出现了关于普世价值的争论。就一般的情况来看，这就是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职业职务，在自然灾害面前对生命关爱的平等表达，对自然灾害的后果给予莫大同情，唤醒人们的普世价值观。

     关于“普世价值”的争论中，有些人的观点也是冲着温总理来的，我搞不懂为什么。

     群众、阶级、政党的观点是发散的，群众是被划分为阶级的，阶级是由政党领导的，政党是由一个有威信的领袖集团组成的。邓小平是这个集团的核心，他自己定义为第二代。

     马克思主义的发展道路是这样的，她年轻时是从人类普世价值出发，从人道主义出发走向阶级论，再走向无产阶级专政，走到了极端。凡是讲价值的地方就否定普世价值，那么不讲普世价值的另一面实际上就是反对普世价值。现在讲中国特色，好像就是讲东方民族价值，其实就是讲阶级价值、党的价值、无产阶级专政的价值。在这个问题上要坚持人类共同的理想，不能让步。

     现在不动这个“筋”不行，马克思主义学说在近一二百年的时间产生了很大影响不可否定，说他是顺流还是逆流，这可以研究。

【图7】2008年9月9日，我邀请了几位老先生开了一个中秋餐叙会。

【图8】 2008年朱厚泽在中秋餐叙会上做了“普世价值需要深入研究”的发言。

六、无尽担忧：

     朱厚泽去世的当天下午，我与林京耀、刘志光去了朱家，在他们家中灵堂献上了花圈，我们在花圈上还署上了许良英的名字，似乎用这个方法来表达许良英和朱厚泽近两年未完成的约见的遗憾。2008年9月9日普世价值讨论会后，朱厚泽与许良英约好日后再见面谈一次。许良英决定让我陪同他一起去朱厚泽家，但当我联系此事时，朱厚则总是出差在外地。记得2009年7月我去许良英家时，告诉许良英朱厚泽患了癌症，正在301医院接受治疗，许良英表示要去医院探望朱厚泽。后来朱厚则提出，等他病好以后去看望许良英。就在朱厚则和林京耀计划安排去看望许良英时，不巧许良英又生病住院了。因此2009年和2010年许良英和朱厚泽之间的相互探望都未能成行。许良英和朱厚则都是当代十分杰出的思想家，他们的见面交流或许能擦出很多思想火花。

     在我去朱厚泽家时，朱厚泽的女儿朱玫告诉我，在朱厚泽去世之前，朱厚泽眼角总是往外流泪。听到这一情况，我心头一颤。朱厚泽这是在为我们这个国家的未来担忧，想到年初去医院看望他时，他也是对国家的未来命运充满了担忧。朱厚泽的这种担忧正是我们这个民族真正的希望所在。

【图9】 2010年5月9日我和林京耀、刘志光去朱厚泽灵堂献上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