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道路以目


  
  等我们家那棵马蹄莲开到第三朵的时候,春天就真的来了。事实是那朵浅绿色的马蹄莲就是含苞不开,几个星期了天气又是时雨时阴。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下午从城里回家,车开在高速上,路过朝阳公园,看到雨停了,杨柳依依,后面的三孔小桥在春天的夕阳下,桥上浅红色的描漆被镀上金红色,完全不是前两天暴土扬尘的灰扑扑的北京。

  

  每次车经过雍和宫层峦叠嶂一样的层层红墙,就想起几个刚到北京时跟朋友的许诺。雍和宫那藏红色的墙里,每天传出晨钟暮鼓,附近的民房傍晚可以听到喇嘛们诵经的声音。我一直在想象一个盲诗人在这样清唱一样的吟颂声里,夜里独自回家,他会看到什么吗?他晚上会做梦梦见这些和尚吗?盲诗人和歌手并非我的浪漫想象,他真实存在着,叫周云蓬,他一直独自居住,一度在雍和宫近旁的民房里住到奥运前夕,后来房东涨了房租,他付不起只好离开了。住在雍和宫时,周云蓬每晚上在酒吧卖唱,完了坐地铁回家,到雍和宫站,哪儿有台阶,哪儿拐弯,完全不需要别人搀扶或者指路。我看过他在北京街头行走的照片,表情沉静,机警,戴着墨镜,胖大,背着吉他,他的吉他上有根绳,绳子末端系着他的门钥匙,这是他出道时发明的削减吉他演奏时产生多余震音的土办法,土办法用了二十多年了。

  

  半个世纪前,在旧金山的酒吧里唱蓝调的珍妮丝骄普林(JanisJoplin)在她演艺生涯的高峰,有一句名言,我在台上唱,跟一万人做爱,然后独自回家。周云蓬在台上唱尽北京生活的希望和挣扎,然后独自回家,他的寂寞里有僧侣的诵经声,因为这是北京。

  

  

  我的八岁的儿子天天说,纽约没有雍和宫,只有北京有,纽约没有红色的宫墙,黄色的琉璃瓦,只有北京有。纽约也没有穿绣花鞋抱着孩子在街头讨饭的女人,深绿的布面上绣着红梅。这家要饭的有几天在顺义的天北路和府前一街交叉的那方街头,每天准时出现。一个女人带几个孩子。她好像读过萨伊德的东方主义,深知西方人眼睛想看到那个东方传奇,在顺义这个华洋杂处的地方,她穿绛色对襟棉袄,包着蜡染布头巾,绣花鞋,怀里的孩子还戴着虎头帽,她们一家从头到脚配饰齐全,干干净净,(司机小孙坚持说他们是打车过来的,)不象在讨饭,倒像在主题公园里演节目,剧目叫"旧社会"。

  

  北京要饭的在红灯时喜欢在静止的车流里穿梭,走到汽车跟前,他们到车窗边,跟你招手。散发广告的年轻人也这么干,有次我把车窗摇下,看见一个残废小伙子刚要递钱,车外站的那个小伙子说大姐,我不要饭,您拿几张广告吧,对面新开的洗浴中心大减价呢,按摩可以免费洗脚。

  

  张爱玲说道路以目,路人看到的往往是路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北京是这么个地方,我们都是路人,我们也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