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刚:缝隙中的温暖与成长
——读蔡天新《小回忆》
“那次迁移的准确时间我记不起来了,有可能是在阳春三月。隐约记得,那天早晨有着淡淡的雾气,农民伯伯在前面拉着车,母亲在后面做帮手。我呢,有时坐在车上,有时下来助推一把,尤其是在过桥的时候。路旁的麦田绿油油的,间或可见锄地的农民或金黄的油菜花,倘若表现在油画或电影里一定很美。车上的行李少得可怜,一只笨拙的樟木箱是外婆给母亲的嫁妆,球形的小锁至今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来。还有两只不大不小的行李包,一只陶瓷的脸盆套在尼龙网里,里面盛放着牙具、饭盒和碗筷……”
上面这段看似平淡实则有着强烈情感诉求的文字摘自于一本叫《小回忆》的书,她的作者蔡天新是浙江大学数学系教授,先前出版过《数字和玫瑰》、《难以企及的人物》等散文集,涉及数学、文学、科学、艺术、政治、经济、历史、地理、哲学。作为一名诗人,又出版过《漫游》、《幽居之歌》等诗集,其作品被译成20多种语言,并有英、法、西、韩、斯拉夫和土耳其语版的诗集和散文集出版。他还多次举办个人摄影展,是个名副其实的多面手。而今,正处于壮年时期的他,又向我们推出这本力作《小回忆》(又名《毛时代的童年》),其意义自是非同一般。
外婆老家宁波象山渔山列岛上的油菜花,摄于2008年春天。
说其非同一般,是因为他所描写的时期,特殊到了极点。对于1966年到1976年发生的当代中国最重大的事件“文革”及其前后,不要说现今的年轻人不是很懂,就是年届不惑或知天命、在“文革”中度过童年的一代,其实在很多方面也不是很清楚。还没等人们全弄明白,那个时代一晃已经30多年过去了,多少往事湮灭不可寻求,所以作者要感叹,要回忆,要描写。而关于那个时代的书籍或回忆,可说寥寥无几,有存史价值的,更是难得一见。因此,这本视觉独特的《小回忆》才显得弥足珍贵。
这本文字优雅又质朴的回忆录与我原先的想象完全不一样,超出了阅读的预期。说起来,我曾经在多年前看到过此书的片段初稿,这些初稿并没有当时特定环境的描写和设置,而是着眼于个人生活场景。如今拿到手里的这个成品仿佛已经脱胎换骨,读起来时代感扑面而来,现场感立体起来,看似轻巧的笔触也进一步深入到事物的本质之中。她把今天基本上已经绝迹的、当时乡村最日常的场景予以还原和最大程度的描绘,这足以使我深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通过儿童的视觉,通过作者的记忆,我们分明看到了又一重天地,一些今天只能从民俗馆或博物馆里才能见到的物品如风箱、石磨、船舵等,他都进行了细致的刻划。有时甚至是一个故事,一个童年视觉的故事。所有这一切,包括课堂、课本等,无不烙下那个永不复返的年代痕迹。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书本身就是一个童年的博物馆和民俗的资料馆。而对作者自己来说,它又有着别样的或更深的含义,他在回答《江南》杂志记者提问时说,
“人生来即是孤独的。一般来说,他或她总是孤单来到世界上,又孤单地离去。同生死的现象只出现在多胞胎、灾难发生之时或徇情的情侣中间,前两种情形又是无法预测的。在汉语里,单人偏旁的字远多于双人偏旁的字(约为五倍)。比起其他人来我的童年尤为孤独,大学期间有一天晚上,班上有个男生提议,轮流讲述过去的苦难,最后大家一致公认,年纪最小的我童年最孤苦伶仃。至于忧伤,那得有了阅历和人文情怀以后才能体会到……”
这或许是了解本书意图的一把钥匙。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浙江东部地名的指引下,我进入了书中的语境,和与我完全不同的童年。我这样说,是因为作者在书中更多反映的,恰恰是我没有经历或认识到的,是本书具有较高史料价值的那部分:一些最简单、最不起眼的事物,生活或自然场景。它们在当时实在过于寻常,而今却非同寻常,恍若隔世。比如粮食、池塘、渡口、集市、广场等,它们本来无足轻重,是我们童年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在这本书里它们却如此新鲜,好像是考古的新发现,以致于成为一个消失了的世界的范本。比方说粮食的配给制,那绝对是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的。它既救助了每个人,又在客观上被物质所控制。
从父亲坟前俯瞰黄岩新城,摄于2005年秋天。
事实上,像下地干活、露天电影等,就是当时的乡村政治,是强大的政治磁场,是施展或参与政治活动的场所,无非当初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我记得当时下地劳动时田间地头的高音喇叭,其实就是革命形势的讲解和革命道理的灌输,可谓当时的宣传机器。而看电影是当时最大的文化娱乐活动,虽然能放映的影片不多,毕竟还是一种娱乐,给人们特别是孩子带来快乐时光。所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应该对此记忆犹新。书中写到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是当时万人空巷的大片。而《地道战》、《地雷战》则是少年儿童乐此不疲的战争片。
当时的政治渗透了几乎所有的乡村生活,因此可以直接把乡村生活定义为政治生活。但是,在一个儿童的眼里,乡村生活又有所不同。这种不同使我忽然发现,即使在“文革”那种残酷的政治经济背景下,仍存在一个缝隙,那就是儿童的本能,或者说通过儿童的本能,可以拒绝文革的喧嚣,拒绝那种大批判和政治,拒绝恐惧,那书中一个个充满童趣的故事,为我们展现了文革大背景下的另一道风景。比如萤火虫、捉迷藏、橡皮、池塘,还有同班的女孩。作者从露天电影获得启示,通过手绘地图(堪称一种小工艺),保存了一个孩子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而这决定或者说成就了现在的蔡天新。
当然,更为感人的是他的父母和一些亲人的故事,有许多是很悲惨的,这也是我经常停停读读的一个原因。我所了解的过去,既有与书中不同的地方,也有似曾相识之处。难道世界上的悲剧也几乎一样吗?难道这是人们必须经历的吗?这些悲剧,多多少少使我对世界有所悲观,而对于作者却是另一种感受。在经历了(环境和家庭双重的)如此不幸的童年之后,他情不自禁地写道:“假如一个人的童年形只影单、乏善可陈,可以通过回忆和写作,使之得以充实丰盈,并获得百感交集的温暖……”
这段话是作者对他整个童年和人生道路的总结和概括。他以后所做的一切,都与他的童年的不幸有很大的关系。最典型的就是他小时候在七个村庄和一座小镇的较为动荡的生活,单调和简单的、缺少情感的生活,成为他后来人生的动力,尽可能多地走得远一点,包括枪声不断、生命得不到保障的哥伦比亚(一颗勇敢的心也是诗人必备的);尽可能多地接触各色各样的人,包括阿拉伯人、以色列人、非洲人,参加各国数学会议,诗歌节和文学节。作者也因此百感交集,认为一个形只影单、乏善可陈的童年也能造就许多温暖。书中有许多诗作来自他的处女诗集《梦想活到世上》,现穿插到这本书中,我才明白,它们是有原型的、有出处的。
这本书如果仅仅写到这儿,那还只是一个作家的回忆录。可是,这本书还有其高明之处,他时常把所写的故事和事物无限放大,放在世界的背景之下,有时寻根溯源,有时理性分析,有时又变成了一次情感之旅。事实上,书中存在两个视角,即童年的视角和成年人的视角,或者叫仰视和俯视。这后一种视角,使本书获得了应有的高度和思想。我们可以表述为,小回忆,大联想。反过来,这种注重片段和细节的法国新小说派写法,又促使童年的细节被放大,被分析,被反复摹写,使故事充满可读性。此外,我很愿意提及书中许多泛黄的旧照片,非常直观,又特别珍贵,总给人以一种时间凝固的感觉(墨西哥诗人帕斯的说法)。
据说作者保留了所有手绘的旅行图(我在他初来杭州时曾看到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看似简单的地图会延伸,到温州、杭州、山东,再到美洲、欧洲、亚洲、大洋洲和非洲(他在过去的7年里5次造访了非洲)的其他地方。至少在我看来,作者的写作动力部分来自于他童年开始的手绘地图,他并借此从内心里规避了文革的动荡生活,包括亲眼目睹亲人所遭遇到的不测。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旅行图,构成了这本书的骨架,也构成了他丰富的周游世界的旅行人生,包括在多个领域取得的成就。
显而易见,作者自己十分看重这段经历,因为这是他生命的重要部分。他甚至这样说,“假如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愿意回到从前,在文革期间度过童年。当然,必须有后来的对外开放作为前提条件。”我的理解是,童年自有童年的一方天地,它是不可替代的。与此同时,这也是对当今教育体制的一种批判,因为它扼杀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或者说,现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了的孩子反而没有了真正的童年。
“有一种力量始终支持和引领着我,无论是童年的漂泊,还是后来的游走。”“有一种力量始终支持和引领着我”,这也是我阅读《小回忆》后的一种感受,她会让你珍惜生活的美好(虽然这种美好夹杂了太多干扰的因素),抗拒无论来自任何方向的困难,并且勇于直面人生。而在“文革”的缝隙中的生长,又使本书获得一种别样的高度。我可以这么说,这个关于“文革”难以复述的记忆的文本和上述有关“文革”缝隙的讨论,将丰富那个时代的历史文库。
(《小回忆:毛时代的童年》,蔡天新著,三联书店,2010年3月版,定价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