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南下”(下)


 有人说,父子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小时候父亲在儿子的眼里很高大,随着儿子的长大,父亲会变得矮小起来。然而,当着儿子为人之父后,重新理解了父亲,父亲又会变得高大。我认同这种看法。在我心中,父亲的矮小与高大还和那头“虎”有关。

 在那艰难的日子里,在一次拌嘴之后,我讲了“我是党的儿子”。这是一句父亲教育我多少次的平常话,但在那样的环境中,父亲的表情竟如此的异样,愤怒、无奈甚至有些恐惧。很多年以后,我才能意识到这句话的残酷。当我为这句话而后悔时,父亲已经老了,我甚至失去了道歉的机会。每个人都有极其脆弱的时候,在落难的环境下,相依为命的亲情会变得很可贵。讲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就很伤人。

 父亲的威信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的。我已经习惯骑在虎上的那个高大的南下干部,当一个人从虎上下来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更何况是一个被虎追着咬的人。偏偏我和那个年代追求进步的年轻人一样,很快迷上了那套革命的“虎”论。誰不想借虎的光呢?虎虎生威、如虎添翼的感觉是潜意识中挥之不去的追求。当我自以为骑上虎的时候,我会以为自己比父亲更加高大。这就是“虎”论的奥妙。

 《南下》说的没错,南下干部的后代为他们的前辈感到骄傲,但仅仅是骄傲吗?不应该有一些反思吗?我想经历过痛苦的南下干部不会不问“为什么”。在文革的日子里,父亲经常提到历史上杀功臣的故事,其实他也在反思,以他的方式。文化大革命的祸根何尝不是在《南下》那个时代由我们的父辈亲手埋下的。仔细想来,虎是食肉动物,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规律。“革命”就需要有革命的对象,是一个阶级革另一个阶级的命。地主、土豪可以成为革命的对象,资本家当然也可以。《南下》这部电视剧描述了资本家成为革命的对象。当这些人都斗倒了之后,党内走资派成为革命的对象。南下干部,那些曾经革别人命的人,成了革命的对象。

 依我看来,父亲是无法理解这场所谓的“大革命”的,如果说地主、资本家是因为所谓的剥削而被革命,我们家不仅没有什么剥削,而且可以算得上是满门忠烈。“文化大革命”的口号是“狠斗私字一闪念”,以革命的名义,理论上是誰都可以批的,关键是誰是替罪羊,这时候是不是需要拿你开刀。“革命”的理论让我们在革别人命的时候,有痛快淋漓的感觉,且毫无负罪感,因为我们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每个人都在追求进步,唯恐被这伟大的事业给抛弃。被“革命”者总是少数,他们的感觉就容易被忽视,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自杀?对于无理、无助、无望的日子,自杀有时真是一种很好的解脱。《南下》显然将当年资本家的感觉漫画化了。被“革命”者的痛苦,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有切身的感受。

 若干年后,我们搬回了原来的大楼,父亲虽然平反了,但由于健康原因没有官复原职,开始了真正的平民生活。大楼里,同学的父母开始重新掌权。经过文革的洗礼,人们开始变得更加实际,也许这才是复杂社会应该有的生态环境。父母对子女再也不是那么漠不关心。“关系网”成为新的兽中之王,一只温情脉脉的兽中之王,人们有了新的追求。我和我的邻居们已经不同,我以更平民的方式实现着自己的理想,高考,读大学,分配工作,边工作边学习。我重新被邻居认为是一个好孩子,原因是一切靠自己。在那些南下干部的眼里,我们永远是孩子,有些小学时的同学也确实像孩子,很依赖父母。其实我们都已经长大。这时一个多元化的社会正在慢慢形成,人们开始有了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权利。有些今天唾手可得的东西,在我们那个年代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得到的。

 “小平,你好!”是我们77级大学生对邓小平发自内心的感谢。他用“猫”论代替了“虎”论。原来那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成了纸老虎,纸面上的老虎。在我看来“猫”论与“虎”并不相容。当我们大家都从老虎上下来的时候,才会有平等,有亲情,才可能相互认识。父子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当我也为人父时,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父亲在从事地下党活动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直夫”,名如其人。也许这才是父亲灾难的源泉,也是其魅力所在。我父亲给我留下“保华”的名字,对于当今的中国靠什么来保卫中华呢?也许就是“正直”。最近查了一下,全国叫“直夫”这一名字的人很少,可惜,从整个社会来说,这种魅力已经不再了。

 我对阶级斗争理论的反感是源于我的经历,因此我不断劝常凯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利去打开潘多拉盒子,有些东西是不可拿来作秀的。可惜的是,如今这个盒子已经打开了,乌有之乡成为一些人的理想之乡,有人重新希望将纸老虎变成真老虎,《南下》的编导者恐怕也在其中吧!这已经是一股巨大的社会势力,在阶级斗争的熊熊烈焰中,会烧毁多少东西,其实誰也不知道,往往在你为烧了你的仇家而拍手称快时,烈焰已经烧到了自己的身上,我第一次被抄家时的感受,但愿所有人都别再经受。痛定思痛,我们应当知道“骑虎难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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