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小城快乐之至


前言:

这篇文章简单记录了我回到老家——四川的一个小县城时的所见所闻。我的总体感受是:

1、四川的经济进步是相当明显的,如果以物质生活来衡量而不是按货币来衡量的话,比沿海地区的进步幅度并不见小。

2、很多人印象中,四川是一个很难贴标签的省份,一方面,遍布全国的农民工和性工作者让“四川很穷”的印象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到过以成都为代表的大城市的人又感觉这个地方并不穷,相反相当富裕,成都私家车数量全国第三就是一个标志,灯红酒绿、美食美女遍地又使得这个城市成为时尚休闲地标。其实,四川的确很穷,尤其是农村。四川的农业产品很丰富,很难发生饥荒(三年大饥荒是一个很让人震惊的例外),但人们缺乏财富积累。四川的城市繁荣在90年代以前限于成、渝等都市及其周围,但近些年有向全省蔓延的趋势,很多小城市包括县城发展也非常快。

3、四川的经济进步的原因首先归功于改革开放带来的市场自由。(先感谢国家!感谢党!再感谢邓爷爷画了一个圈!:))

4、沿海的经济效率提升带动了四川的经济进步,这里面包括四川到沿海地区、四川省内的贸易与商业往来,四川的富豪数量不少,包括去年排名第二的刘永好等,说明了四川商业的繁荣。这种贸易,也是内地分享沿海地区经济增长的一种方式。

5、四川每年输出的大学生和民工数量庞大,这些大学生和民工在各地创造的财富,很多流回四川,形成了四川消费的繁荣,而这些财富更多地流入小县城和小城市,另一方面,这些小县城和小城市的财富也自然流入成都,使得成都成就了“休闲之都”的名声。四川的农民摆脱农业生产的人数相当巨大,全国应该没有能出其右的,全省8200万人口,我估计现在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不会超过2000万,全国2亿农民工大军中,至少有4000万-5000万是四川人。

6、四川农村衰退很厉害。真正的农村地区很少能看到青壮年,这些劳动人口或者大量出省,或者向城市聚集,城市化的进程可能比官方统计的要快得多。我所在的老家县城乐至,县城比十几年前扩张了很多倍,人口增加了若干倍,而农村则日益人烟稀少,生态恢复得很快,至少比十几年前感觉要山清水秀得多。

7、如果把外出就业的人口排除的话,四川的老龄化很严重。如果不排除的话,四川的老龄化也相当严重。民工荒其实荒在源头。

8、我个人认为,四川老龄化加速的原因在于,四川在过去执行的是比全国更加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从七十年代就开始严格执行了,我生于1973年,就差点不能面世。八十年代开始全国统一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四川就更严厉,一胎化更彻底。

9、不知道今后四川的这种繁荣能否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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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前两天跟姐姐通电话,聊完家常之后,她告诉我三条消息。

一条是,老家乐至县的区号将要变成成都的区号028。这表明乐至县有望划归成都管辖,或者有望由省直管。

这一条消息我没有太多的感受,但第二条消息着实吓了我一跳,她告诉我乐至县城的房价已经达到了2500元/平方米。我的天,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工业,也没有什么资源的小县城的房价啊。07年初在县城最繁华的帅乡广场旁的新盘也刚到1000元/平方米,08年底的时候县城的房价才1400元/平方米左右。一年时间翻了将近一番,这样的涨幅已经超过了北京、上海和深圳。

第三条消息没让我感到意外。姐姐告诉我,成渝第二高速公路已经开工,这条高速公路贯穿整个县境。正在修的还有一条乐洪高速。成渝第二高速开通之后,从乐至到成都的行车时间将在45分钟左右。

消失的记忆

我老家乐至距离成都90公里。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我高中毕业到北京上大学,坐长途车从县城到成都,整整用了八个小时,因为这一路上中间要经过丘陵、山地,公路状况也很不理想,在简阳县城一段因为道路狭窄,堵了一个多小时,在翻越龙泉驿山的时候,大车小车硬是堵了三个多小时,因为没有交警指挥,要疏通道路需要指挥交通的人从成都赶来,至今我仍然记得当时在山路上看着头顶上连绵不绝的大卡车、大客车纹丝不动时的那种绝望心情。如今45分钟即可到成都,这让人难免有恍若隔世之感。然而,这条消息早在我意料之中,是因为我知道国家的4万亿投资多为“铁公基”项目,乐至想不被覆盖都难。

如今回到乐至,我基本是没有什么近乡情怯、心潮澎湃之类的感觉的,因为这根本就和十年前印象中的乐至是两个地方。这已经完全不是我的领地了,那个狭窄的街道、青苔遍布的路石、乐安公路上尘土飞扬的乐至已经彻底地从地球上抹去了。如今的乐至县城,比10年前城区面积扩大了八倍。以前就是东南西北四条街,半个小时就转个遍。我仍然记得当初和一个很乖的女孩子一遍一遍地绕着小县城转的情景,从乐至中学后门的山坡上下来,走下青石板的小山路,看着两边老房子里冒出的炊烟、路边台阶上摆着的竹藤椅,然后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走,再从东街的一栋栋居民楼的缝隙中探险似的乱钻,再从一线天似的“楼靠靠”中走出,走入天池公园的小摊上一起吃凉虾,然后在老旧的电影院里看一场不知所云的电影。虽然当时我紧张害怕得多次想向她表达什么而最终没有成功,但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那个女孩如今已杳无音信。

2008年春节的时候,我回到乐至,也想在当年的路上再寻回一些记忆,但最终我只有放弃,这根本就是徒劳。这里有最新的小区,花团锦簇、小桥流水、保安制服笔挺、人车分流,与北京最新开发的小区并无二致,还有六车道的新区道路,有气势磅礴的帅乡大道、帅乡广场、南塔新区,也有了四星级酒店和戴着顶灯的出租车,还有了公交车和红绿灯,全国到处都是的新城区别无二致,在这里,我能够看到全国任何一个城市的影子,但就是看不到我少年时的那座小城的蛛丝马迹。

当地人(天哪,我竟然没用“家乡人”)对乐至县城的建设很自豪,他们虽然抱怨着2500元/平米的房价,但他们告诉我,乐至的县城比周边的县城都要漂亮、干净。

快乐之至

08年春节那段时间,我回到了乐至,我中学时最好的一位哥们从邻近的简阳驱车赶来,召集了二十多个中学的同学,那天,我喝醉了,我们吃的是乐至最有名的美食——烤肉。乐至烤肉名声在外,每年七、八月份的“烤肉节”的时候都有很多成都、重庆和其他地方的人到乐至来大吃大喝。乐至烤肉的特别之处是用钢碳做燃料,用明火,火烧得很旺,再把抹好作料的肉串放在火焰上翻来翻去,香味溢出来,肉就熟了。那天,我见到了中学暗恋的女孩,她的小孩已经八岁,但她仍然如当年一样清纯可人。那天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当年的乐至姗姗走来。

当时其实我很意外,因为我没想到我的同学有那么多人仍然还在乐至发展。我那个最好的朋友本来在中国银行乐至分行任副行长,之前不久刚刚调到简阳分行,他可能算是在座的发展得最好的之一。还有一位哥们儿,他过来和我碰杯,我已经忘记他是谁了,他告诉我,他当年在班上是学习最差、最不听话的那帮人当中的一个。当时我们班是按照学习成绩和表现安排座位,他告诉我,他们坐在后面,看到我们这些坐在前排的学生的时候,感觉是两个世界。最后,他自我介绍,他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在县城开发的项目被一抢而空。尽管他应该是我们同学当中最有钱的,但显然他对那位银行副行长的同学恭敬有加。其他的同学,有在政府机关做的,有在银行等机构工作的,有当老师的,还有自己开店当老板的。

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当年看不出任何机会的小县城,我的同学很多都活得很好。县城的夜晚流光溢彩、歌舞升平、车如流水马如龙,一个农业大县,没有工业,没有交通,就在这个方寸之地聚集了十万人,也能够撑起一番精彩。我仍然记得十几年前,我们这个县的小孩们,拼命地读书,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走出这个围城,到大城市去,我尤记得当年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恐怕考不上大学,这辈子就要在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沉沦下去。现在看来,当初的恐惧有些多余,十年之后,即便是当初在班上学习最烂的学生也能够有很好的发展。相反,我们这些当年受人羡慕考上名牌大学逃离这个小县城的人在外面混得倒更辛苦一些。很多人在大城市里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在努力地为一套不大的房子和孩子能够上一个像样的幼儿园或小学而奋斗,时刻恐惧着会不会被社会所淘汰。这些在老家县城里的同学,住着更大的房子,很多都开着自己的车,有一个小家庭,在美食和社交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比大城市更悠然的状态中享受着不输于大城市的现代化生活。

在我们的谈话当中,更多地出现了“成都”这个关键词。这个当年看似遥不可及的大都市现在在他们的谈论中就像是在谈自己的城市一样。的确如此,成都这个距离90公里之外的大都市正在将自己的魔力辐射到这个丘陵上的农业小县。他们在谈论着大成都的规划将要把乐至纳入进去,谈论着高速路修通之后仅45分钟的时空距离,谈论着一个投资30亿元的意大利工业园区将要在乐至落户。

他们很多都在成都买了房子,常常是一年有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时间在成都度过,他们把小孩送到成都、绵阳等地上学,是为了能有更好的教育,当年所有小孩打破头要挤进县里唯一的一所省重点学校乐至中学的场景再也见不到了。成都,这个中国最富有魅力的休闲都市,正在像一个海绵一样吸收着包括我们这个小县城在内的整个四川、重庆乃至西南地区的财富。各地的富人和中等人家都趋之若鹜地在成都购房,将成都的房价炒到了天价。成都的中小学校正在吸纳着全四川的最聪明和家境富有的小孩。

而乐至这个县城在这十年里,从一个封闭的小镇变成了一个舒适的现代小城。

衰败的乡村

我很疑惑乐至的财富迷梦会不会仅仅存在于县城。随后的几天,我回到乡下扫墓,这个疑惑多少得到一些解答。当汽车沿着宽阔的公路行驶的时候,两边葱郁的树林和农田仍然如小时候一样,但当老家的乡镇进入视野的时候,我还是有些迷失,一条石板路两旁都是青瓦木门的老房子的场景早已不见,横平竖直的几条街道,商场、超市、集贸市场,一排排的二层、三层农家小楼,还有开发商开发的小区耸立其间。

然而,从这些小镇开到没有路的更远的村落和乡间的时候,衰败的景象仍然那扑面而来。我们一行人在车无法前行的时候,步行数公里到外公外婆的坟前扫墓,泥泞的小路和田埂两旁,一座座草房和破落的瓦房终于让我找到了一点熟悉的记忆。70多岁二舅和他的50岁呆傻的儿子住在一个破落黑暗的瓦房里,当我们放完鞭炮之后,穿着我二十年前就看到过的那件蓝布衣服的二舅接待了我们,我们给他留下了一笔钱之后便匆匆离去,因为实在没有心情呆下去。这父子两人在这个时光停滞的地方呆了一辈子,在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的时候,在他的几个兄弟姐妹的接济下勉强度日。我很奇怪的是,他的亲戚们也给了他们不少的钱,但他们也并没有想到把房子翻新一下,或者给自己添置一些新衣服和家具。

同行的姐姐告诉我,这里农村的人,只要有点劳动能力的人几乎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很多去了沿海地区,也有很多在成都、重庆这些地方打工。所以我们在这里看不到什么年轻人,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小孩。姐姐还告诉我,这里的农村房子之所以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很破落,是因为那些打工挣了些钱的年轻人把钱汇回来之后,人们更愿意到县城买房子,或者至少要到镇上盖一座两层三层小楼。

原来如此,成都吸纳着全四川的财富,县城吸纳着全县的财富。城市化即便是在川中普通的农业县也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着。

 

(铅笔经济研究社 陈青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