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兮甜兮忆母校
曹思源
1959—1964年,我在江西景德镇第一中学读书(其间参加教育改革试点班,缩短学制一年),这五年求学时光是我人生成长中印象最深的一段。半个世纪重回首,忘不了两个字:“苦”与“甜”。
苦的回味
过去常听老一辈说我们这一代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其实也不尽然,每个人各有自己的酸甜苦辣。
刚上中学,适逢全国大饥荒,我家在乡下的亲戚中就有人饿死。我虽饿而未死,却也深晓饥饿的滋味。我每餐饭吃完,洗碗的时候肚子还饿得咕噜咕噜叫。一天24小时,无时不饿。有时,一碗饭三口两口就吃得精光,看见一些女同学还有半碗饭,真是羡慕得要命,怎么办呢?后来我带本书到食堂,边吃饭边看书,强迫自己吃慢一点。当别的同学吃完饭时,我看看自己还有半碗饭,便暗自得意。虽然饿还是饿,但有点心理上的满足感。
饥荒年代,同学们围在一起谈得最多的就是吃。什么东西最好吃?大家各抒己见。哪一次吃得最开心?大家各自炫耀。记得有一位同学突然说,“我最希望生病,生病的时候吃不下饭,就不会老想吃饭”。这时马上有一位同学接过话茬说:“我们俩是好朋友,你生病吃不下饭就把饭让给我吃吧。”我听罢大吃一惊:这小子如此自私,而又如此直率!
同学中也有很仗义的,我就遇到过一位。她敢于打破学生一律住校的规定,每天走二十多里地回家吃住,只在学校吃一顿午饭。这样就省下一些饭票支助我。我当然很受感动,加上我们兴趣相投,后来就成了莫逆之交。
当时还有一种“苦”是精神上的。书记、校长作报告,政治老师上课都反复讲全国形势一派大好、特好、空前未有的好,而我的肚子却告诉我,“吃不饱,形势不好”。作为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我该相信谁?我知道我应该相信老师,但是我的本能、我的饥饿感告诉我,必须相信肚子,肚子说的是真话!那么,老师、校长、书记为什么要对我们说假话呢?我不敢站起来公开责问,而是与个别要好的同学私下议论。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一种“逆向思维”的习惯,对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伟大红旗”产生了些许怀疑;对于据说是照耀全球的“红太阳”是不是真的那么光辉,产生了一连串的问号。带着这些问号,我向教导主任刘云鹤老师借阅了当时只有少数领导干部才有的《毛泽东选集》。记得刘老师还直夸我:“中学生通读毛选,少见!”他哪里知道,读完毛选之后,我的疑问更多,心里也更苦了。
甜的回忆
我到一中,最初编入初一(乙)班。我和漆德三、朱寿民、冯文旗都喜欢文学,经常有作文被程仕印老师(他教我们语文又是班主任)拿到课堂上给大家做范文讲。有一天,我们四个人忽发奇想,要利用教室后面的墙办一个墙报《文学园地》。当时就怕程老师不同意,我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公民有言论出版自由。如果程老师不同意,我就用宪法跟他讲道理”。
一天晚自习的时间,我壮着胆子敲开了程老师的房门,说明来意之后,岂料程老师满口答应了我的要求,弄得我反倒不知所措。这时程老师发现我手上拿着一本宪法单行本,问拿这个来做什么?我只好说:“这是我们自办《文学园地》的法律根据。”程老师一听哈哈大笑:“没问题,不用说服我,你们好好办就是了,这对提高全班同学的写作兴趣也有好处嘛。”
后来《文学园地》办了多少期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不仅本班,而且其他班也有同学来我们的《文学园地》当读者,评评点点,好不热闹。我们第一次尝到了当自发刊物作者、编者的味道——真甜!
初二上学期,学校学生会改选,我被选为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当时收发室的校工胡道堤老师只负责为学校图书馆、教研组和老师到市邮局订阅报刊,而各个班级以及学生订报刊的事他管不过来,校领导就让学生会管,这就成了我这个宣传部副部长的主要工作。
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课(一般是搞卫生和课外活动时间)是特批给我的“办公”时间,将几十份报纸和上百种杂志按各年级、各班的顺序分理出来,发送下去。其实这件事只要花半个小时,多余的时间我就“种自留地”——大看特看各种报刊,从三级党报(《人民日报》、《江西日报》、《景德镇日报》)到《人民文学》、《少年文艺》、《儿童时代》,以及《物理学报》、《科学通报》、《大众电影》、《陶瓷美术》、《知识就是力量》等等,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许许多多的报刊,配成一套特殊的“百科全书”。我每周六天都有半个下午进行这种“报刊大会餐”,尔后去食堂吃晚饭,一路上都感到甜滋滋的。
正当我在知识的海洋里忘情地吮吸着乳浆时,父亲发话了:“退学!”他心疼地摸着我骨瘦如柴的肋骨说:“太瘦了,太瘦了!这样饿下去恐怕长不大了。你退学跟我做裁缝吧,到乡下去做衣服,农民也会让你吃饱饭。”
我当然想吃饱饭,但我更想读书。说服不了老爸,我就把这个“退学危机”告诉了当时的班主任韩振铁老师,韩老师马上说:“我找你爸去。”当时一般学生都害怕老师家访,而我是“搬救兵”,自然不一样。韩老师在我父母面前大展其思想工作的天才,苦口婆心地说:“你这个崽不读书就太可惜了······”最后,我爸终于松口了:“既然老师都这么说,我就再咬咬牙关吧。”这时,我看见韩老师笑了。几十年来,这个笑容在我心中常常会浮现,他笑得那样的甜,似乎看到了我克服退学危机之后的整个人生道路。
景德镇一中——我的母校。她的最大特点之一,是敢于放手让学生自己组织起来做工作。学生会的活动,就一直搞得有声有色,同学们的课外学习也丰富多彩。譬如我们学生会宣传部曾定期举办时事测验活动,以调动大家课外阅读关心国事的积极性。这件事没有“官方”首肯是办不成的,而政治教研组组长朱哲屏老师就极力支持,她帮我们出主意想办法。当我提出请朱老师命题时,朱老师很豪爽地说:“既然是你们学生会搞时事测验,就由学生会出题吧!”这下逼得我从自己平时阅读报刊摘录的笔记本上筛选试题,效果还不错。为了迎接时事测验,各班自发组织时事讲座,请关心时事的同学来讲,大家提问,共同讨论。我经常会被各班请去讲时事,博得不少掌声,思维和口才也不知不觉有所长进。至今回味起来心里还是甜甜的。
* * *
人道是活到老,学到老。值此首轮花甲已满、二轮花甲启程之初,回顾此生学习收获最大的时段,还是在一中那五年。苦兮、甜兮,都是我终生受用不尽的一笔宝贵财富。
思之、念之,忍不住吟诗一首,聊表怀绪:
母校感怀
少年求知吮乳浆,
恩师谆谆总难忘。
当年人格初造就,
如今花甲犹自忙。
童心未泯志不改,
推动变革益四方。
长治久安需宪政,
启蒙维权尽衷肠。
2009.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