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老家大巴山区，城乡普遍缺粮，瓜菜代。黄瓜丝瓜瓠瓜冬瓜，虽然好吃，却不太顶饿。只有老南瓜，又面又甜，类似红苕，才能实现“瓜菜代”。记得“大跃进”后的饥荒年代，我家所在的县城小学，隙地、操场都被开垦出来，种瓜菜，一派田园风光。种得最多的瓜，就是南瓜。
记得夏天的时候，不是南瓜稀饭，就是南瓜糊糊，天天吃，把我吃伤了，见了南瓜就皱眉头，却喜欢吃瓜子。切南瓜的时候，我最主动最积极。将南瓜剖开，掏出瓜瓤，在水中淘洗，瓜子上浮，捞起来沥干，放在锅里，文火慢炒。起锅前，洒点盐水，吱地一声，翻炒几下，舀起来，冷却后，变脆。吃起来的感觉，就一个字：香。
瓜子虽香，但颗粒太小，吃来不过瘾。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看少儿科普读物，说某城市的少先队“米丘林小组”搞嫁接实验，培育出来的庄稼，稻米比土豆大，土豆比南瓜大，南瓜比拖拉机后轮胎还大。我信以为真：“那瓜子肯定也比核桃还大？”却把我哥笑惨了，说：“那是科学幻想，都是假的！”我坚决不相信：“那为什么书上写的，就跟真的一样？”想象有一天，科学幻想实现了，能吃上比核桃还大的瓜子，全中国小朋友会有多快乐。
南瓜子是南瓜的副产品，不用钱买，所以成了我们小时候吃得最多的零食。记得宣中学生大食堂，堆很多老南瓜，喂人也喂猪。几个大筲箕沥着南瓜子，放在门外面晒。我们就去食堂附近藏猫猫，趁师傅不注意，顺手偷一把塞在裤兜里，边玩边吃，吃完了又去偷，吃得肚皮发胀，回家连饭也不想吃。有一天，毛根同学程咬金很得意地宣布，他屙了十几条蛔虫，大家都不相信，他赌咒发誓：“我骗你们，就是你们的儿！”听大人说，吃生南瓜子，果真能杀蛔虫。有了这个科学依据，我们后来偷南瓜子，就偷得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媳妇讽我：“小时候就这么无赖！难怪你现在耍死皮，总能找到光冕堂皇的理由！”
却说我媳妇，生在肥沃的川西平原，家境也比我好，现在忆苦思甜，尽说小时候吃什么都香。说有一年夏天，爸妈去修黑龙潭水库，插队的哥哥赶回家，照顾妹妹，自行车驮回个大南瓜，蒸一大锅，几姊妹抢着吃，吃得啧啧有声，至今对蒸南瓜一往情深。去年秋天，她买回个老南瓜，说蒸来吃。我说你吃我不吃，她却蒸在饭里，强迫我吃。说报纸上说，老南瓜最有营养，含有丰富的微量元素和维生素ABCD，命令我：“吃，必须吃！”盛情难却，拈一块尝，口感极为不爽。我笑道：“革命分工，你吃南瓜，我吃瓜子？”
我把南瓜子掏出来沥干，用小时候的方法，文火慢炒，舀起来，一小碟。媳妇一嗑，惊叹道：“吔，你还会炒这么香的瓜子？跟谁学的？”我笑引孔子曰：“我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说我过几年退休后，就来炒瓜子卖，说不定还能炒作成个“瓜子大王”？媳妇却讽道：“人家会叫你‘瓜娃子大王’！”
“瓜娃子”是四川方言，傻子的意思。据我考察，应该是从南瓜演变而来？老南瓜之为瓜也，说圆不圆，说扁不扁，既没有丝瓜黄瓜式的身段，也没有瓠瓜冬瓜式的雍容，酣头酣脑，“瓜娃子”之瓜，非南瓜莫属。但“瓜娃子”含义，很微妙，只能意会，难以言传。比方说，雷锋叔叔经典名言：“做革命的傻子。”如果改用四川方言表述：“做革命的瓜娃子。”就有点调侃英雄的意味。
南瓜却把我吃成了“革命的瓜娃子”，所以我至今拒吃南瓜。媳妇说：“瓜不瓜，是基因决定的，跟吃南瓜有什么关系？你这才叫瓜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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