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幽暗中的光 (2) 祝勇


               

                     在美国(杰克.伦敦小屋)

纽约:幽暗中的光 (2)  祝勇

   石头上的花朵

 

    然而,纽约最令我震撼的,是它的老房子。在纽约的建筑中,老式洋房占有压倒性的优势,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资历上,都是如此。这些老房子往往不高,一般四五层,在高楼大厦的背后,成群结队地潜伏。在远处,我们看不到它们;在远处,我们只能看见那些高耸入云的大厦,比如世贸中心,恐怖分子在几百公里以外就可以向它们瞄准,并准确无误地把它们的高度缩小为零。到了纽约,我才发现,那些盛气凌人的高楼并不是纽约的全部,它们只是纽约的骨架,而不是血肉,它们窃取了纽约的名义,并且遮蔽了我们的视线。只有进入纽约,那些被摩天大楼掩盖的事实才会袒露出来,我们才能看清纽约的本质。那些水晶宫似的现代建筑只是纽约的一个闪亮的外壳,在它的内部,还藏着一个更加悠久和优雅的纽约。

    几乎所有老式洋房的窗檐上都有雕饰。窗子是房屋的眼睛,它因此而成为修饰的重点对象,房屋也因此具有了生动的表情。特别是那些阁楼上的窗,从房子的斜顶上突出出来,使上面的雕饰更加引人注目。雕饰中偶尔会浮现出神灵的面孔,我与它们面面相觑,互不相识;但更多的是植物,大地上的藤蔓与花朵,在花岗岩上彼此纠结,茁壮生长。我是在冬天抵达纽约的,大街上的树木只剩下枯枝,只有房屋上的植物浮雕繁茂依旧,永不枯萎。由于我的植物学知识几乎为零,所以,我无法指认出那些植物的名字与科目,但我相信除了专业人士,具有此项特异功能的人已经凤毛鳞角,这使我略感安慰。过去年代的一切艺术,包括音乐、美术、诗歌和建筑,无一不是农业文明的产物,无一不与大地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至今无法相信,机器、传送带、钢铁、化纤、石油能给我们带来诗意。纽约的建筑保持着对于大地和自然的爱好,尽管纽约的建城,得益于它的天然良港地位,而不是它的土地。可以看出,资本主义早期的纽约人保持着对大地的敬意,如同神话中的安泰,他们试图从大地中获得生生不息的力量。城市于是像植物一样生长蔓延、新陈代谢。但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水泥路面、桥梁和地铁如同铠甲,将大地武装到牙齿,人们一厢情愿地相信,这种改造会使大地更加神通广大,但无可否认,这种做法同时也对大地做出了限制,至少削弱和剥夺了它与植物的联系,大地内部的巨大激情,被厚重的水泥所湮埋。地面上所有钢筋水泥的设施仿佛巨大的刑具,施加给土地,同时也施加给人的自身。与土地脱离之后,生命逐渐变得灰暗、萎顿和无助。在这个时候,纽约建筑中的那些古老的植物就显得格外珍贵,尽管它们全部是人造的虚拟植物,但作为一种隐喻,它们表明了生命的某些规律。土地的准则是世界上的最高准则,是一部无比成熟的宪法,而老房子上的植物图像,便是对法律中若干词句的重复与默诵。

    在旧金山,我应邀参加了亚洲艺术博物馆一个展览的开幕式,展览的名字叫《吉祥图案》,英文名字是Hidden meaning, 可直译为“隐藏的含义”,展品全部是中国古代器具和建筑雕饰上的吉祥图案,展览者试图向美国人讲明,这些莲花、梅花、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喻义。对此,我并不陌生。这些植物不仅生长在大地上,也生长在各式各样的老房子上,仔细打量,它们就会在窗栏板、雀替、隔扇上浮现出来,它们与房子里的居住者相依为命,互相保佑。它们健康、茁壮、含蓄、明亮,它们是人类与土地的联络者,人们通过它们的姿态表情猜测大地的讯息,同时通过它们表达自己的生命愿望。所以,那些茂盛的植物不再是植物本身,它变成一种情感、精神,乃至信仰,简单的图像中暗含着丰富的喻义,而这喻义,对于中国人而言,又是心照不宣的,它暗藏在每个人的心中,不需要挑明。它们构成中国人的特殊语言,约定俗成,却令局外人无法读懂和破译。而在纽约,我却发现了另外一个事实,即,这种吉祥图案同样存在于美国的老房子中,只是植物的种类与组合方式有所区别而已。我同样无法读懂它们的喻义,但我相信那喻义是存在的,我相信它们出现在老房子的正立面上,绝不仅仅是出于美观的需要,它们一定还有其他的意思,一种Hidden meaning。无须对它们进行破译,因为人类的基本价值是一致的,大地是人类的最高法律和最大主题,而那些美仑美奂的吉祥图案,便是人们面对土地祈祷时一种必不可少的修辞。

    由于浮雕上的植物与大地相对应,因而,它们对于阳光格外敏感。晦暗的日子里,它们掩没在岩石中,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们存在,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它们才会生机盎然,所有的枝叶,都被阳光勾勒得清晰毕现,变得突出和挺拔,仿佛它们的雕刻者不是工匠,而是阳光——真正有力度的是太阳的光芒而不是工匠手中的斧凿。砖石上的所有植物,仿佛都是为太阳而生的,所以,它们只效忠于太阳。我有时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观察那些图案的变化。阴影随光线的变化而游动。我第一次发现那些植物是会动的,它们并不因为被凿刻在石头上就陷于沉默和安静,它们是骚动的,像所有有生命的事物一样。在太阳的唆使下,它们的枝蔓可以拉长、变形,这让我无法离开它们,因为我无法猜测它们未来的形状。悬念会一直保持下去,阳光会在四季中变幻不定,所以,砖石上的植物,也会随光线的变化,而旺盛和枯萎。

 

  幽暗中的光

 

    我明白了一个事实,即纽约的光芒是从它的幽暗处发出的,那些古老的街巷和房屋,是纽约的精华所在。这里阴暗陈旧,与那些玻璃幕墙的高大建筑相比,那些来自遥远年代的砖瓦,发出暗淡的光泽,门窗上方的浮雕仿佛起绉的绸缎,温和地起伏着,光泽柔和,适应着我们从大地上继承的视觉经验,令我们身心愉悦,相对而言,那些摩天大楼,尽管闪耀着刺眼的光芒,仍然令我感到恐惧、危险和压抑。

    纽约市的规划差不多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完成。一八一一年对纽约历史上无疑是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从十四街到一百五十五街之间的大片空地,被规划为严整的方格状街道。这一行政首长计划(Commissioners Plan)有效地制止各种房屋在此前三百年间的肆意疯长,把其纳入一种良性秩序。“依照这项计划,纽约南北向共区隔为十二条宽阔的大道,涵盖岛内九百二十英尺的腹地。东西向则由一百五十五条街与大道交错,横跨东岸至哈得孙河,总共二百英尺长,当时的规划者认为,此种特殊设计结构所形成的长方形各街区非常适合‘直边、直角且廉价的房屋‘”。“那时称作布鲁明戴尔路(Bloomingdale Road)的百老汇大道(Broadway),是惟一允许穿过棋盘式街区的街道。因此形成曼哈顿不寻常的三角形广场,如时代广场、赫拉德广场(Herald Square)等,其实,没有人料到纽约竟会成长得如此迅速,甚至,行政首长们也怀疑要耗上几世纪才能建造出一百五十五条街呢。”(迈克尔·达勒姆Michael S. Durham):《纽约》,第二十六页,辽宁教育出版社,二OO一年版。)

    街道的快速繁殖令这座城市措手不及,老惠特曼(Walt Whitman)在他一八五五年出版的《草叶集》(Leaves of Grass)盛赞纽约已经达到“西方世界无所匹敌”的程度,而那些茁壮生长的房屋,也已经被时间深处变成老朽。在纽约,最愉快的经历莫过于在那些古旧的街巷中穿行,打量那些老房子,同样古老,又各不相同。比如:上东区那些充满上流社会挥霍和华丽风格的老宅邸,宛如城堡般林立,特别是“一OO二一”这个邮政编码所代表的、介于第五大道和东河之间的精英贵族区;集中在莱克辛顿大道、第三大道、第二大道的富裕的中产阶级住宅,夹杂其中的、聚集了大量“雅痞”和艺术家的小酒馆,伊莲餐厅(Elaines)是我常去的地方,一杯咖啡、一本书,我可以在那里度过一个下午;九十六街以北、西班牙哈莱姆区拥挤、活泼、像老电影一样斑驳的街道,让我回想起地中海的阳光与芳香;在上西区,我最喜欢中央公园和哥伦布大道之间那几栋建于一八九O年左右的老房子,一律的褐色石砖建筑,是我最喜爱的颜色和最喜爱的材质,有挑高的门廊和围篱,我有时会盯着二十四号住户屋檐上的丘比特雕像凝视许久,想象着这里应该发生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云上的日子》(Par-Dela Les Nuages)那样的经典爱情;百老汇大街西北角那个多利尔顿公寓(Dorilton),上面那两层半楼高的双斜坡屋顶显得十分特别,已经是纽约的地标性建筑;沿百老汇街向北,安桑尼亚饭店(Ansonia Hotel)与多利尔顿公寓一样,具有古典的装饰风格,建筑师杜柏瓦(Paul E. M. Duboy)将巴黎的品融入建筑的装饰设计,而滨河大道(Riverside Drive)上的诺曼底公寓(Normandy Apartments)在设计上的许多灵感,比如圆角设计,则融合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风格⋯⋯将“古老”一词用于美国,显得有些幽默,但事实是,古老的事物在纽约仍然存活着,精力旺盛,而在中国,差不多所有古老的事物都已经死去,苟延残喘的,也已被宣判死刑。老中国的人们与一切古老的事物为敌,而新大陆的居民,却把历史视作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态度缘于他们也曾犯过类似的错误。纽约在现代化过程中也经历过野蛮的拆除时期,作为历史载体的老房子在这些野蛮扫荡行动中成批倒下,其中包括曾经伫立在第五大道和七十九街路口、曾经作为昔日纽约财富象征的布洛卡(Brokaw)宅邸,十四街上具有华丽的德国风格的卢乔餐厅(Luchows),四十二街和南公园大道(Park Avenue South)路口具有装饰艺术风格的航空终点站,麦迪逊大道的比特摩尔饭店(Hotel Biltmore),其中,争议最大的,是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四年间进行的宾夕法尼亚车站拆除工程,这一工程被当时的《纽约时报》称为“壮观的野蛮行为”,文章指出:“我们也许不会因为所建造的而接受裁判,却会为我们所拆毁的遭致谴责。”这些行为曾使纽约陷入动荡、摇摆中,迅疾的变化令人们感到晕眩、迷惑、捉摸不定,所幸的是,这种恶劣情况很快发生了改变。宾夕法尼亚车站的拆毁,揭开了纽约史迹保护运动的序幕。一九六五年,纽约成立了“地标保存委员会”(Landmarks Preservation Commission),以美学、文化、建筑和历史的标准,对地标性建筑物实施鉴定和保护,其中包括公共场所的室内部分,以及街道景观。布鲁克林高地(Brooklyn Heights)成为第一个被确认为具有历史地标价值的史迹保护区。在这一机构的主导下,目前纽约已经拥有近一千个单点地标、九个景观地标,以及涵盖两万栋建筑物的六十五个史迹保护区。美国人用自己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能力和严谨的科学精神,证明自己是一个成熟的民族,整座城市,透露出一种坚硬、沉稳、石头般的力量。落后国家一厢情愿地选定纽约作为全球化的样板,但是,它们对于纽约的抄袭,不包括纽约的史迹保护计划,显然,后者是最具剽窃价值的东西。一些凝聚着民族记忆的地标性建筑物正在这些国家成批地消亡,它们对于未来世界的幻觉,完全建立在无知和偏执之上。

    几乎每栋房子都有神奇的经历,最有品质的纽约客,都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房子外面有精美的廊柱和台阶,房子里面有铺天盖地的书籍和醇美的香槟。我去十九街探访资深纽约客董鼎山,客厅的桌子上摆着《纽约客》(NewYorker)杂志,翻开着。这位纽约大学教授,长达数十年地为他写稿。现在他老了,不写了,我们在他晒满阳光的客厅里聊天,他的白人太太尽管也已年愈八十,仍然亲自为我们煮咖啡,滚烫的咖啡注入印花细腻的瓷杯里,她的姿态从容优雅。她的服饰、动作与言谈的嗓音那么和谐地融为一体,一切都与衰老无关。纽约的历史从来不曾中断过,在时间中延续了数百年的城市和大地,仍然延续着,这一点站在大街上就能体会到。它不仅被各种不同的建筑所收留,还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纽约的历史是一种可以从人的身上闻到的气味,无论是像董鼎山这样的老纽约客,还是跳街舞的黑人青年,每个人都是一条游动的鱼,只有在时间的长河上才能得到真正自由。E.B.怀特曾经描述他在纽约的奇异感受:“我仍不由地感受到周遭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隔二十二个街区,是鲁道夫·瓦伦蒂诺[鲁道夫·瓦伦蒂诺(一八九五——一九二六),美国默片时代的影星,以拉丁情人形象风靡一时,三十一岁死于腹膜炎。]的遗体安葬处;隔八个街区,内森·黑尔[内森·黑尔(一七五五——一七七六),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民族英雄。加入大陆军,与英军作战,志愿深入敌后,搜集情报,被俘后以间谍罪被英军绞死。]给人处决;隔五个街区,欧内斯特·海明威在出版商的办公室直捣马克斯·伊斯曼[马克斯·伊斯曼(一八八三——一九六九),美国诗人、评论家,《群众杂志》主编,曾撰文批评海明威的作品。]的鼻梁;隔四英里,沃尔特·惠特曼[沃尔特·惠特曼(一八一九——一八九二),美国诗人,著有《九叶集》。一八四六至一八四八年间曾任民主党报纸《布鲁克林鹰报》主编。]坐在桌前,埋头为《布鲁克林鹰报》写评论;隔三十四个街区的一条街上,薇拉·凯瑟[薇拉·凯瑟(一八七三——一九四七),美国女小说家,作品《我们中的一个》获一九二二年普利策奖。]住过,她来纽约,写一些关于内布拉斯加州的书;隔一个街区,马塞林[马塞林(一八七三——一九二七),纽约著名马戏团小丑,后潦倒,开枪自杀。]曾经在竞技场剧院的舞台上插科打诨;三十六个街区外一处地方,历史学家乔·古尔德[乔·古尔德(一八八九——一九五七),美国作家,历史学家,毕业于哈佛大学,放荡不羁,成为纽约格林尼治村的名人。]当了众人的面,将一台收音机踢得粉碎⋯⋯如此说来,我现在栖身的这个房间,很可能住过不知多少不朽的名流,他们中的一些,也是暑天坐在这里,热得喘不上气,孤独而又闭塞,感受着外界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E..怀特:《这就是纽约》,第一七七、一七八页,上海译文出版社,上海,二OO七年版。]“我在回想年轻人与大人物同居一城,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时常快步走过西十三街第六大道与第七大道之间富兰克林·P·亚当斯的住宅,房子似乎在我脚下颤动,一如火车驶离中央车站时,花园大道也会颤动。这种兴奋是绵延不断的。纽约从来不缺慕名投奔的后生晚辈——青年演员、抱负不凡的年轻诗人、芭蕾舞女演员、画家、记者、歌手,每人都揣了自己的兴奋剂,每人都有自己的一群偶像。”..怀特:《这就是纽约》,第一八九页,上海译文出版社,上海,二OO七年版。]纽约的SOHO街,是一条幽深的老街,街道狭窄,房屋老旧,墙壁呈青灰色,表面上看去,毫不嚣张,但那里是真正的卧虎藏龙之地,是大师栖息的地方,在狭窄的街面上走过的穿风衣的男人,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孔,但很多年后,我很可能要通过艺术史重新打量他的面孔。还有价值连城的名模,在街上一闪,从一道门,滑进另一道门,手里拿着冰淇淋,穿着牛仔裤,头上戴着毛织的滑冰帽,毫不起眼,与她们在T型台上的装束大相径庭。这条街道的名字后来被拷贝到中国房地产项目中,但中国人只会照猫画虎,无法把SOHO的气息和传统移植过来,同时也丢弃了自己的传统,一举两失。我喜欢SOHO,喜欢它幽暗中的生动,纽约的气息借助那些古老的街区得以留存、发酵和变迁,纽约拥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博物馆,但纽约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馆,这座城市里的事物,令我的目光和镜头疲于奔命,无所适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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