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阅读 9 祝勇



向匈牙利作协主席赠送《旧宫殿》)


(在布达佩斯,身后是多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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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8)

穷苦人通过革命获得的所谓平等,不是像地主老财一样可以花天酒地,而是让地主老财像他们一样过上牛马不如的生活。从社会学的角度说,革命解决了社会平等的问题;而从生理学的角度上说,它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饥饿的势力依然如故,它的根基没有受到丝毫的损害,而身体的处境,也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对于劳苦大众此时的状况,学者耿占春先生有睿智的表述:“革命没有成功地消除苦难,它允诺的普遍幸福变成了普遍贫困。继而革命不得不赋予受苦一种美德,使受苦具有革命的含义。受苦者在意识形态的幻觉中当上了历史的主角,并把幸福的兑现推至遥遥无期的明天。这样革命终于有了与宗教类似的彼岸。一切都会在那里获得补偿。意识与苦难与现实之间又建立起了平衡的等式。当受苦的人们在贫困与奴役下睁开眼睛,发现那些许诺给他们、等待着他们去解救的全人类的劳苦大众:在资本主义的劳务市场上痛苦呻吟的无产者兄弟,比起自诩为救世主的生活仿佛已是天堂。世界的拯救者发现自身几乎是天下惟一剩下的劳苦大众时,革命的神话失掉了信誉,他的受苦也随之失掉了意义。他不再期待从革命的彼岸兑换他们的苦难。”(耿占春:《改变世界与改变语言》,第276277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OOO年版。)

饥饿与意识形态短暂婚配终将结束,它们的结盟是脆弱的。除非寄望于生命科学的进步,或者某种盖世神功,我们无法阻止饥饿对我们身体的定期骚扰。即使对于革命者,完全无视饥饿的存在也是做不到的,道理很简单,他们也有鲁迅所说的“常常要饥饿”的缺点,至于“连感觉到饥饿都是可耻的”,纯属自欺欺人,否则,中国人就不会有“母产十万斤”的豪言壮语。根据那些人的理论,粮食丰收不仅可耻,而且是大大可耻。自古至今,饥饿始终是中国人难以摆脱的、最重要的身体苦难,而“大跃进”时代的“母产十万斤”闹剧,则表明了中国人对于这种身体苦难的心理恐惧,而上至领袖下至黎民几乎没人对“母产十万斤”的真实性产生过怀疑,则是源于他们在这种反常心理下产生的幻觉。可以说,身体苦难影响了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和思维方式,包括今天大款们一掷千金的“玉体宴”、“牛奶浴”,也概莫能外。

 

   

 

身体苦难→经济压迫→阶级仇恨→革命,这是《一块银元》的逻辑线索,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说,就是:“地主阶级对于农民的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迫使农民多次地举行起义,以反抗地主阶级的统治。……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见《毛泽东选集》[合订一卷本],第588页,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1版,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翻印,1968年第1次印刷)而受到标谤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陈胜吴广、宋江方腊、李自成张献忠——与其说是意识形态行为,不如说是身体行为,即:用暴力夺回失去的银元的行为。夺回自己的银元,曰“复仇”;夺回别人的银元,曰“行侠”。对于这两种身体选择,中国文学历来不乏经典性的描述。《一块银元》用父亲的死来表明,革命不可能靠单数的身体来完成,而只能以复数的身体来完成。所以,那条逻辑线索,归结起来,就是由身体到身体,由个体到多数,由胃到拳头。因为佛陀主张忍受痛苦:爱欲为众苦之因,完全无欲,则无明灭、行灭、识灭、苦灭(《大品》);耶稣拒绝举剑,“失败和殉难从此开始”(加谬语);所以,革命正是在这里与宗教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