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相爱就老了(1)


第一章   南方

 

糖厂

也许因为我不够美,才令到亲人受苦。而父亲,父亲远在他乡,他一年才能够来探望我们一次。这些际遇,其实象谶语一样,交织在一起,和童年互相印证。一切都有溯源。父亲回来的时候往往是搭乘深夜过路的火车。我要竖起耳朵听。我们一年到头通信。信里父亲会告诉我们大概的归程。那些日子是要靠倾听的。因为父亲会想办法从县里的火车站搭乘屁股冒烟的突突响的小三轮,乘着浓浓的夜色赶到我们家门口。他要提着黑色的行李包,轻手轻脚地绕到窗户后面,那么多个已经熄了灯的窗户,他必须准确地找到我们的家,用指节轻轻叩玻璃窗子:笃,笃,笃。我听到他叫我的小名:莲,莲。我就知道父亲回来了。这样导致了我倾听的习惯。母亲上夜班去了。我一个人躺在屋里的凉席上,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杳渺的歌声。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只要在一种安安静静地心痛的情境下,就能听到来自远方的歌声。它的旋律是回旋的,却从来不重复,一直这么延续着,发展下去,从一个动机到另一个动机,遥远得如同挽歌。

1998年的夏天,一场席卷南方的大洪水也波及了琅镇。工厂停工,学生停课,县城边上驻扎的官兵全部出动。电视上永远正气凛然地说:这是百年一遇的洪水。

洪水刚刚消退,市场里有人在低声讨论一起刚刚破获的凶杀案,一个二十九岁的未婚女人,琅镇糖厂的女工,从来没有和别人多说过一句话的人,在独居的家中,勾留了自己的情人——一个厂里离异了的男人。也许是他辜负过她,作为最凌厉的报复,她杀死了情人九岁的儿子。她一言不发,肢解了孩子的尸体,装在黑色的塑料薄膜里,小心躲开骑车呼啸而过的上夜班的工人,把尸体抛弃在厂区的各个垃圾桶里。然而琅镇糖厂终年浓郁的甘蔗气味道,最终没有掩盖住腐烂的气息。很多年后,我的一位小学女同学仍然心有余悸地指着家门不远的一个垃圾桶说,在那里就发现过尸体的一部分。有时下夜班,她由衷地感到心慌。糖厂里的许多人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就认识这名貌不惊人的年轻女人,他们渐渐回忆她的细节,某年某月她偶然路过某地,无意中和他们说起的一句闲话。有人甚至还记得她穿过的衣服的颜色,她脸上暗淡的斑。他们都发现,她是他们平常认识的那一个,她也不是他们平常认识的那一个。

寡言的女人保持了三个月的沉默,最后真相惊动了这个原本宁静的糖厂。那些最饶舌的人都未尝谈论过这样令人震惊的事情,即便是出生此地的太平天国将领石达开的事迹都比不上。据说这是建国以来本省最大的一宗碎尸案。这样的案件也许常见,在一向小富即安,新闻记者永不会光顾的远郊的糖厂却是头一遭。所以它迅速成为了谈资——每个人都谈论过它,回忆过它,尽管如此,它还是被人们迅速地遗忘了。而后来,本省出现了大量的耸人听闻的、千奇百怪的犯罪,在互联网传得沸沸扬扬,引得记者们从各大城市纷纷赶往这些西南的省份,却都不是关于暴虐的爱情了。当初这么一个小案子,既然已经水落石出,债有主,冤有头,也没有上网传播开来,这里的民风也不那么飙悍,更没有人到公安局去静坐、围观、放火、散步,引起不必要的群体骚乱。女人很快被判决了死刑。死的人自然没有了那些痛苦的回忆,而不忠的情人居然也开始忘记许多事情,几年后,听人说他与发妻离婚,娶了新妇。

琅镇糖厂就在郁江边上。如果你不知道郁江,那你知道世界最浩瀚的海洋——太平洋吗?流入太平洋的有一条最大流量的江水叫珠江,珠江在广西境内叫西江,西江最大的支流是郁江,而郁江的上游则是琅镇。琅镇糖厂,原是河岸边的一片坟场,上世纪50年代中期,在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下,建成号称全国乃至全亚洲最大的糖厂。这是一个典型的计划经济时期的工厂,据说是全国最大的甘蔗化糖厂。那些庞大笨重的煮糖罐热火朝天,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浑浊的糖浆在里面沸反盈天地翻滚着。曾经有人传说,那些压榨机里,曾经掉进去过活人,连血肉都不曾看见。这给每一个吃白糖的小孩心里留下阴影。在工厂的鼎盛时期,蔗糖多得吃不完,竟然要出口到东南亚,工厂还废物利用地生产了许多副产品,如蔗渣用来生产卫生纸,固体废物用来生产水泥。县城里其他地方的人都认为,糖厂的工人富得流油,在与时俱进的股份制,每个工人都有股份,仿佛这就是发展了,富裕了。前任厂长就住在我家楼上,他的夫人无所事事,会拿出鸡兔同笼的数学题让我做。到后来自然是改制,接着是下岗,工人们怅然若失,无处排遣闲愁,我的父母荣幸地忝列其中。

20年前,每逢端午节,县城各个机关单位的健儿们在江面上奋力划着龙舟,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有人在岸上敲锣打鼓,孩子们一路追逐着龙舟,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盛世尚未到来。我的幼儿园时期的男同学,小名叫多多的,长得非常俊俏,9岁时溺死在郁江里——那条河每年都要溺死一个小孩。但我在河边玩耍时时常盼着他回来。后来,雨季一到,洪水就会漫上岸来。大家在工厂里趟着水走路,据说还有人在水里抓到过鱼。再后来,说是因为糖厂的排出的污水,河水污染得厉害,很多人因此搬离了糖厂。

也许,远在此之前,日子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沉闷,呆滞,想望不得的未来。轰鸣着的糖厂污染了水质,鱼儿们稀少,船家渐渐上了岸,或者去了别处的江水了。河水经过层层的净化,总是有着氯气的味道,最终被放弃饮用。甘蔗的收购价格不停下跌,卖甘蔗得来的钱存入“合作基金会”,又突然不能取出,蔗农们满面愁容,坐在乡政府前久久不肯离去,以至于要发动警察才能驱散那些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琅镇厂里很多四、五十岁的工人早就没了工作。花白头发的看门的男人,半夜里把雨衣铺在长凳上,趁着巡逻的保安大意之时,蜷在凳子上偷偷打个盹儿;多少还有些意气的年轻人,搭乘长途客车下了广东,再次寻求发家致富的理想,而那些业已结婚的,或者因为父母年迈不能离开的,就日复一日地窝在厂里,重复着乏味的生活,我的同乡的儿子,就这样得了癔症,也许终身难愈。邻居的一名糊涂的女人,为了一幢空荡荡的大房子,把所有的钱凑起来,送给了一个不合法的拍卖行,没有发票,没有房产证,她只有一张小小的收据和一个永远没有人接的拍卖电话,这是一个远离家乡的妇人的半生所得;我有过几位小学女同学,趁着年轻貌美把嫁了出去,其中的一位因为生了个女儿,就永远失去了丈夫和公婆的欢心,只是灰着脸,在夫家的屋檐下战战兢兢地讨生活; 20出头的女工,奋力挣脱了上夜班的煎熬,却嫁给了一个乡下的破落户,跟随着他捡垃圾,过年时节拖带着一双儿女,坐在姨母的势利的客厅里,一脸不合时宜的窘迫;满30岁的哥哥要迎娶同在东莞打工的女友,却不得不心焦地等待着妹妹归来。她毕业后劳务输出到了肯尼亚——那可不比月球更近些。按照当地的惯例,必须她回来后哥哥才能完婚……人心都乱了,又被南方潮湿的天气闷着,捂着,作声不得。

这是我的南方,多雨、潮湿的南方。我们心无芥蒂地长大,默默忽略成长中可能发生的美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