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风云(一)
从北京到庐山
王先金 编著
第四章 丁玲的风雨人生(7)
肖克汤原晤丁玲
肖 克
肖克湖南省嘉禾县人,年青时就上了井冈山,跟随毛泽东闹革命。
1958年,肖克将军在军委扩大会议上被错误批判后,国防部副部长的职务被撤掉了,降职到农垦部当了副部长。1962年10月,肖克到北大荒的国营农场检查工作,来到了合江农垦局下属的汤原农场。
那是一个寒风凄凄的清晨,肖克听说丁玲就在汤原农场,就向有关的同志问起了她的情况。农场的同志告诉将军,丁玲在这里当文化教员,别的事情她都不肯做。肖克说:“哦,她在这里呀,那一定要见见她!”
他们在延安的时候就相识,又都是湖南老乡。
那时候他们多年青!肖克被人叫作“白袍小将”。但他可不是小将,他是赫赫有名的红二方面军的副总指挥。丁玲对他是很崇敬的,她还专门来采访过这位年纪很轻的将军。
后来,肖克到了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丁玲也到了那里,他们还在一起谈论过抗日中的文艺问题。
谁会想到两个人在汤原农场又见面呢?
这次相见后,肖克写下诗一首:
冰封雪冻嫩江寒,相见同惊两鬓斑。
共历风波差一字,别时频频语犹难。
“相见同惊两鬓斑”。是啊,他们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丁玲握住将军的手,连声说:“老了!老了!”
这既是叹自己,又是叹将军。岁月不饶人啊。
肖克说:“你也显得老了。”
丁玲说:“我本来就大你四岁嘛!”
好多年不见了,应该有很多的话要说,但当时的政治气候又不容他们说什么。
“共历风波差一字”。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丁玲被打成了右派;一年后,肖克也因“教条主义”被打倒了,也变成了“右倾机会主义”者。他的训练总监部部长、国防部副部长的职务都被撤消了。与他同时挨整的还有当时的总参谋长粟裕大将,整他们的主要角色也是湖南老乡彭德怀元帅,时任国防部长。
丁玲和肖克,一个“右派”,一个“右倾”,只差了一个字,他们都经历了坎坷的人生。
在那个飘着雪花的早上,肖克要离开农场,准备登车了,只见雪中跑来一个人,他以为是谁呢,近了才看出是丁玲。他的心里很是感激。这么大的雪,她还跑来了。肖克和她握握手,就上车了,他看见她的眼里有好多话要说,但又不能说。他自己也有许多话要说,更不能说出来。只好用“多保重”这样的话来相互告别。
肖克上将写了一部名为《浴血罗霄》的长篇小说,荣获1984-1988年度茅盾文学奖。
肖克将军写的这部长篇小说从落笔到出版,历经51年;他则从29岁的青年变成80岁的老人,这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都罕有他例。肖克能在戎马生涯之余挥洒文采,这与他的家庭背景和兴趣爱好有很大关系。肖克出身于书香门第,祖上几代都有人以读书、教书为业。投笔从戎之前,他也在师范学院读书。即使在投笔从戎后,他仍然喜爱文学作品,不但自己读,而且为报刊写了不少白话诗、散文、小说故事等。西安事变后,肖克率部从甘肃镇原进军陕西三原。在此期间,第一次读到曹靖华翻译的《铁流》,激动不已。此后不久,在同一位作家谈到《铁流》时,肖克感慨地说:“那是无产阶级斗争的史诗。”
那位作家却惋惜地说:“可惜现在中国缺少一部《铁流》。”想到自己经历的战争,比《铁流》描绘的更加丰富、生动,肖克于是萌生了写一部类似小说的想法。不久,他将这部构思中的小说命名为《罗霄军》
创作这部40多万字长篇小说的初稿,前后花了肖克两年多的业余时间。抗日战争时期,国家危亡之际,戎马倥偬之余,肖克的业余时间是很紧张的。在平西抗日根据地的时候,他一般都是在夜晚写作,而在白天,日军设在北平的航空学校,常常前来侦察轰炸。这时候,肖克就搬个小凳子,在村外山坡上一坐,平心静气地开始写作。任凭敌机轰炸,他自岿然不动。
初稿写成后,肖克又几次修改,稿纸攒成厚厚一摞。直到1985年,肖克从领导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才抽出时间,再次修改这部小说。1988年,在八一建军节前夕,这部经历51年漫长创作过程的小说,终于以《浴血罗霄》之名问世。
丁玲回到分场好久,一次徐旬出差路过林虎时,见到了丁玲。在徐旬的印象里,丁玲是位不肯多说话的“女当心”。但是在她听到徐旬调侃嫩北门泸河旖旎独致的风光时,插问了好多话。特别是谈到水文站的丁宁夫妇时,她兴趣盎然地笑道:“想不到在千里荒原中,还有位姓名近似的同姓本家。”
在徐旬的劝说和左弘的鼓动下,第二天,丁玲果真和徐旬一起来到场部。徐旬又从分场找了辆马车,载着她径直往门泸河驰去。
长达30多里、人迹绝无的坡子路上,只听到车老板不断挥动响鞭的呼啸声和“轻脆”的马蹄声。走近了小兴安岭的支脉,见到绵延黛青的一个山头,满坡遍野黄灿灿的金针花,丁玲竟旁若无人地唱起桑干河边流传的民歌来。她说,今天自己真有福分,享受到了长期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想也想不到的宁静。
门泸河是嫩北人眼里与世隔绝的天地。所谓“水文站”,只有三间泥墙的茅屋。丁宁是站长,下属唯有自己的丈夫。他俩见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作者,高兴得不知怎么好。
丁玲却一直打招呼,自己是“臭气熏天”的知识分子,一个甘愿接受“再教育”的普通女人。女人见到女人,本家长本家短,讲得投机,说得开心。
下午走到门泸河边,丁玲和丁宁同乘一只测量水位的小木筏,环观这乌苏里江下游“桃花源”的景观。她发现水下奇迹:一队队大头马哈鱼,胆大无忌地随船而行,有一条大头马哈鱼竟跃身跳起了丈把高!丁玲大吃一惊,身体失去平衡,掉下了河。
听到丁宁的呼救,丁宁的丈夫急急忙忙跳下水……
丁玲上了岸,浑身湿淋淋,也不想换衣服。她百感交集地说:“有惊无险,趣味无穷。我能有一天似鱼一样,自由自在畅游,一定再写一部《太阳照在门泸河上》……”
回到屋内,丁玲又自言自语地叹道:“人不如鱼,人不如鱼啊!”
那晚主人留饭,桌上几乎全是用鱼做的菜,丁玲却尽挑腊肉干和猴头菇吃。问其原因,丁玲讷讷地笑了:“我平生最爱养鱼,今天却为鱼溺水,就没有兴致吃它了。”接着,她又意味深长地解释:我在门泸河碧波中,突发了变成一条鱼的奇想,试想怎么能自己吞吃自己呢?
丁玲在此住了一夜,翌日向主人告别时,真真挚挚地说:“好羡慕你们有一个不受干扰的环境,能为社会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也能拥有,溺水千次都无怨无悔……”
1962年,李灵源专程去北大荒汤原农场看望丁玲,见到曾经如日中天的妈妈住在遍地是鸡粪的养鸡场,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政治问题也不知道何日才有个了结,她的苦难何时才是个尽头呢?丁玲却对儿媳李灵源说:“我是一个作家,当然认为写作是我的事业,但我现在没有创作的权力了,党叫我干这些事。既然只能干这些事,那么我就一定把它做好,像一个共产党员那样。”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已不是共产党员了,但我在自己心里,我仍然是个共产党员。”
丁玲一次特殊的“表演”
丁玲在20世纪20年代就曾经做过“明星”梦,想去上海当演员,后来放弃了这个打算。
30年代,丁玲在延安任西北战地服务团主任期间,终于有一次登台的机会,在一部宣传抗日的独幕话剧《王老爷》里饰演一个八路军政工干部。戏虽不多,但她有点紧张,差点忘记台词。那晚,毛泽东也是她的观众,看完演出笑道:“啊,丁玲也上台演戏了!”
到了“文革”中,丁玲以“牛鬼蛇神”之身,又有了一次表演,那是一次特殊的“表演”。
1964年12月,丁玲和陈明在农垦部长王震的安排下,从汤原农场调到宝泉岭农场,住在招待所的底楼最后一间。生活有所改善。
那时陈明已经摘掉了右派帽子,丁玲的右派帽子没有摘,虽然王震做了很大努力,农场方面也写了许多要求为她摘帽的材料,但是北京方面始终不允。“文革”开始后,丁玲自然逃不过去,造反派勒令他们搬出招待所,住到条件最差的八委去。
丁玲他们住的那一间草屋,只有7平方米,泥沫的墙,土夯的地,一铺土炕占去了一半。虽然外边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丁玲却能“躲进小楼成一统”,随遇而安。
但是风声越来越紧,这种脆弱的“安宁”终于被打破了。一群群的造反派开始闯进她的茅草屋,翻箱倒柜……要她“老实交待问题”……
1966年的一天下午,丁玲坐在炕头上读书,忽然闯进来两个中学生,戴着红卫兵的袖标。这两个孩子丁玲都认识。她看见是两个孩子,并不害怕,也不紧张,客气地让他们上炕坐。一个孩子忽然有些羞涩了。丁玲在心里笑了,想:第一次来干这种事情,他有些为难了。她很理解他。另一个孩子比较大胆些,对丁玲说:“出来一下!”
院子里站满了红卫兵,都戴着袖标,表情很严肃。丁玲心里明白:“要有事了!”丁玲先开口了,说:“我要上厕所!”学生们让开一条路,让她过去了。
从厕所出来,她看见学生们有了变化,有人捧着一个碗,有人拿着一枝笔,上面蘸了墨水,等在那里。丁玲明白了:“他们是要让我‘演戏’。”心里反倒踏实了。
丁玲见他们只是拿着笔,并不动手,心想,大概他们是不敢动手,便主动配合,把脸仰起来,给他们画,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
学生们在丁玲的脸上涂满了黑墨,又给她挂了一个大木牌,上面写着“大右派丁玲”,闹闹哄哄地围着她,走出了院子,拉她到文化宫门前的广场上,游街批斗。
红卫兵们让丁玲交待问题,丁玲没有什么“交待”,却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要文斗不要武斗!”她一喊,造反派们也跟着一起喊。她喊“毛主席万岁”时,还有许多人鼓掌。
陈明上班的地方就在文化宫的楼上,他惦记着楼下挨斗的丁玲,可是却不能去张望。办公室里,许多人凭窗探出身子去看热闹,议论着批斗现场的情况。陈明只能竖起耳朵,捕捉着人们的每一句话,听说没有武斗,没有打人骂人,还把批斗对象送回了家,他才放下心来。
下班时间到了,陈明飞快地跑回他们的小院。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陈明有些心慌,他担心丁玲出了意外。推开屋门,只见丁玲躺在土炕上,脸上盖了一条白毛巾。听到陈明的声音,丁玲掀开毛巾,露出那张被涂黑的脸,平静地说:“我就是要留给你看看,他们把我糟蹋成什么样子!”
丁玲慢慢坐了起来,向陈明讲述红卫兵揪斗她的情况。陈明说:“我在文化宫楼上,真为你捏着一把汗,怕你想不开……”
“怕我自杀?我才不会那么傻呢!”丁玲笑了起来。
对丁玲的批判斗争也逐渐升级,丁玲在北大荒被到处游街示众,横遭批斗,低头弯腰,搞“喷气式”,随叫随到。批斗以后,就去打扫厕所、掏粪,接受监督劳动和“群众专政”……
1968年夏,丁玲被单独关押在“牛棚”长达十个月,到1969年5月才被放出来,接受“群众专政”,监督劳动。
隔离期间,丁玲的母亲去世,一双儿女被迫与她断绝往来,在她身边的唯一亲人只有陈明。然而近在尺咫,却不能相见,这又是何等的痛苦!
1970年4月3日半夜时分,沉睡中的丁玲被灯光惊醒,睁开疲惫的双眼,炕头围坐着一群穿军装的人。她坐起来,镇静地穿好衣服,穿上鞋。这时,两个女兵向前,给她扣上手拷。这时的丁玲不但不害怕,反而轻松了:“啊,是救命的来了!”她在北京军管会签发的逮捕证上签名后,便被押上了汽车。与此同时,陈明也借她的“光”,被捕了。他们被押回北京,关在秦城监狱。 丁玲 陈明出狱后合影
丁玲进监狱后,只有过一次审讯,要她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问题,以后再没有人来找过她了。
丁玲进狱后思念的是陈明。其实,陈明就在她对面的一幢灰色大楼里,与她一起坐牢,也一样地在思念着丁玲。
陈明在秦城监狱生活了一段时期,才开始受审。可是审问他的人并不提问题让他回答,而是让他自己讲,交代自己的问题。于是陈明就讲自己的历史、家庭、学历、参加革命活动的经过。讲着讲着,坐在桌头作记录的那个女的,突然把桌子一拍说:“你不要评功摆好!”陈明便不说话了。另一个人说:“你把你说的写出来!”并且交代陈明:“发给你多少张纸,就要交回来多少张,废纸也得交。钢笔、墨水一会儿给你,你去写吧!”
陈明写材料写了十几二十天,写好后交了上去。隔了好些时间,他又一次被提审。这次只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没有提问,只是从他上交的材料中抽出几页递给他说:“这些不能写!”让他当面撕掉。原来他写的这部分,是1936年在上海看到蓝苹的事。陈明把递过来的纸撕了,并把碎纸交回给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人开口说:“你只写了你自己,还没有写别人呢!”陈明说:“你们没要我写别人啊。”他心里明白,是要他写丁玲。回到牢房,他便开始写丁玲。他把关于丁玲的材料交上去以后,就一直没有回应。
1975年5月,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丁玲和陈明很快获释。
5月的一天,管理人员打开牢门,把陈明领到一间稍大的房间里,让他坐在对面的圆凳子上,长桌后面坐着工作人员,桌后还有五六个人,气氛比较轻松。工作人员向他宣布:“中央决定将你释放。对你不提问题,也不定问题。”听到这里,陈明脱口而出:“丁玲呢?”那人回答:“丁玲,没有发现新问题,在狱中态度好。因为岁数大了,身体有病,中央决定不再分配工作,安排她到山西省的长治,每月给80元生活费,国家养起来。”
陈明还在迟疑,那人接着说:“你也到长治,你们两个一起。长治在山西,不是陕西。恢复你在农场的工资129元。你的具体工作,到长治后由市委决定。”
这年11月3日,开始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丁玲夫妇早已到了山西。
丁玲比陈明早一天到山西长治市的璋头村。当陈明爬上老顶山的半腰,走进这有近五百户人家的村子,看到丁玲迎上来时,心头一热,急步冲上去,紧紧拥抱着妻子。从1968年6月到1975年5月,两人整整离别了七年之久。他们流泪,他们欢笑,互相擦着重逢的热泪,庆贺这劫后的重逢。
1978年1月,儿媳李灵源带着读小学六年级的女儿小延从上海到山西农村,与流放在那里的丁玲一起过春节。丁玲显得异常高兴,虽然她已两鬓白发,容颜苍老,但说话的声音依然爽朗,眼睛依然奕奕有神,只是目光中有时也会泛出抑郁的神色。丁玲不止一次地对儿媳和孙女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就全家团聚在一起。”这是她多年来的期望。
1979年,丁玲和陈明重返北京后,丁玲重新拿起了笔,以惊人的速度写作,仅1979年一年就写了近十二万字的作品。
1984年8月1日,经中共中央批准,终于作出“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彻底推翻了强加给她的一切不实之词,重申她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有贡献的共产党员。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次丁玲到昆明来,到胜利堂观看演出,作者见到了这位瘦小个儿、头发花白、精神矍乐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