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晨报》的访谈


因为他们版面或者其他原因,我所看到的刊登内容与我电脑中的内容有一定的出入。贴上部分访谈原稿。
感谢徐长云的劳动。


关于八卦洲

 

八卦洲,位于江苏省南京北郊长江中,源于一段明朝初年的神话故事。曹寇生长于斯20余年(包括念了师范还回到洲上做了七八年教师)。曹寇绝大多数小说均以八卦洲为或虚或实的背景,换言之,八卦洲极高频率地成了他小说的话语场。八卦洲的村庄,猪圈,鸡狗,田埂,校舍,村庄里空虚而不坏的小“古惑仔”,村庄的贫穷,闭塞,寒荒……构筑成“曹寇”或言之“草性”。

 

 

()隔绝的封闭世界,住着来自安徽的难民及后代,虾多,人言零碎,冬天寒冷

 

Q:说说八卦洲,这个贯穿了你的童年,少年,青年的地方。

 

A:我对八卦洲深恶痛绝。因为就我所知,我还没有到过我觉得好的地方,而就我所到过的来看,没一个地方不是我所讨厌的,这种讨厌或者痛恨程度视置身其中的时间长短而定,八卦洲,与我发生关系的时间最长,关联最密切,所以最痛恨。

八卦洲是长江中一个岛屿,原来是没有人类居住的,直到大约100年前。清末民初,灾难,战祸,导致了大量难民,他们顺江而下,找到了这么一片“处女地”,开荒种地,繁衍至今。我的祖籍是安徽庐江,《孔雀东南飞》说的就是那里的故事。现在八卦洲上,五分之三是安徽人。有些村子,基本全是安徽人,相当于安徽的某个村庄被连根拔起,整体移植到了八卦洲,语言与南京不同,民风、民俗也不同。

 

 

 

Q:你文章里写过20出头曾听过庐剧(俗称“倒倒戏”,又名“倒七戏”),“流传在安徽巢湖地区,以妇女在丧事中的哭腔为主调,整体上很惨很绝望”,去听戏时,现场全是老人,只有你一个年轻人,“他们身体散发的那种迫近死亡的气味是很浓烈的”。

A:知道八卦洲有许多安徽人,这些安徽的戏班子就会到这挣钱。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商业行为。他们一来就唱个一两个月,当时有许多健在的老人会去听,以此表达一下所谓的故土情怀。现在应该没有这样的戏班子来了。因为最初的那拨移民都死掉了。我那时去听,并非要表示我多么特立独行,而是纯属路过。别人路过,也许没兴趣,我路过,也没兴趣,就是好奇,就多听了几句。

 

 

Q:五年前的一个散文里你曾写到,“河汊交错”的家乡,虾子很多,你会“钓、网罗、下套”等诸多捕捞方式,最厉害是一种“竭泽而渔”的干法:“选一段鱼虾繁茂的河沟,使用铁锹前后各筑一坝,然后再使用桶或脸盆将这段水域(两坝之间)的水泼干,所有的鱼虾于是全部被捕”,获得大量龙虾,还都集市上卖。写实吗?现在虾子还那么多吗?

A:写实。八卦洲上,人工开凿了很多河流、沟渠,很多虾,但我想也不应该比别处更多。

 

 

Q:据说,八卦洲上生态很好,有白鹭、野兔、野鸡、刺猬,也有斑鸠、画眉、八哥、红嘴燕雀、灰喜鹊、大雁等鸟类,你也写过喜鹊,写过夜晚打野鸽。

A:鸟啊等等,不应比其他地方多到哪里去,只是被污染前农村该有的动植物,它当然也有。现在肯定和其他农村一样,在改造、污染的进程中,越来越少了。 

 

Q:痛恨八卦洲的情绪具体源于什么? 

A:就是骚扰。反正我们永远都会受到骚扰,这是逃脱不了的宿命。好在城乡有所差别。城里因居住方式的变化,这种骚扰被相对隔离了(当然,我也不想赞美中国城市人口的人际关系),起码没有所谓的“乡亲们”来热烈关心你。农村则延续了中国传统生活方式下个人生活不被尊重的特点,人们习惯对你的生活、言行,指指点点,传统生活方式所造就的某种“秩序”会压迫你。这种“秩序”有时表现出来的是“热烈关心”的善,而本质上是恶,也就是伪善,也便成了骚扰。

 

 

Q:在八卦洲你不喜欢在地里干活?

A:只要是一正常人,谁都不愿意干农活。中国土地少,人口多,都是精耕细作,精耕细作的另一个意思是,这活简直不是人干的。可以负责任地说,中国农民是最苦的。我当然不愿意干活了。谁愿意当牛做马呀。但你没办法。你当然没办法了。你生活在这里。不得不干。

我家有6亩地。属于我妈妈我哥哥,我属于非农户口,出去了,这份地就不是你的了。我们全家已经进城生活了,除我之外,他们户籍还在那儿,也就是地还在,只是已经给别人借种了。

 

 

Q:那时你热爱古典诗词、小说,还读琼瑶小说?

A:琼瑶确实读过。《烟雨蒙蒙》是我读到的第一个长篇小说,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隐约还记得写到一个国民党军官暴躁的脾气,军官家里的生活方式、生活品质,完全是与当年农村不一样的。也看琼瑶电视剧,《婉君》、《六个梦》。虽然现在看来琼瑶小说很矫情做作,情节也不合理,但在我们的童年时代,你所面对的生活是鸡是狗以及他们的粪便,你的生活现实是相当原始的,而琼瑶所提供给你的是,才子佳人,公子小姐,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干活甚至不用上厕所,他们成天谈恋爱,整天为爱要死觅活,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他们的生活与我们的生活之间的差异几乎等同于地球人和火星人的生活,这自然会对“地球人”产生吸引力。

 

Q:没影响到你的爱情观么?

A:我开窍晚嘛。年纪小,没男女之情的要求。另外,农村的成长经历,融入我内心的就是:你要务实。比如说,你今天能不能吃到肉,你妈煮两个鸡蛋给你和你哥,谁吃到大一点的,大家讲究的是实在的东西。所以,琼瑶小说即便是心灵鸡汤,但我们贫瘠的肠胃无法消化,所以它不可能影响到你的判断力,只会让你产生想象力。

 

 

Q:八卦洲当年交通不便,也会不时外出吧?

A:学校组织过去南京、扬州春游。先是同学们集中到学校,学校雇一手扶拖拉机,把一大群孩子拖到码头,上船过江。过了江,再去坐车。你觉得“过江”美好?我们觉得美国人幸福,其实他们也有他们的问题,在卡佛的小说,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里我们会有所体会。“过江”并非诗意的动作,恰恰相反,它指向城市,在城乡二元的时代,这一动作喻示着卑微和低贱。我在一些作品中写过,“过江”就是拥挤,最常见的场面:一个乡村大姑娘为了过江进城,打扮得干干净净,穿一身廉价且有折痕的新衣,进了城一看,自己还是大土鳖。只见她在城里晃了一天,因为晕车吐得一塌糊涂,最后衣衫凌乱,鞋子上布满陌生人的脚印的可笑形象回到家园。正所谓,兴高采烈过江,灰头土脸回家。这,就是农民。

 

 

Q:你很用心观察这些,还是跟生活经历相关吧?

A:我从小到大,衣服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因为你的衣服从来就不是你自己第一个穿。从来都是哥哥、别人穿过的。你从来都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不合脚的鞋生活,这对人打击挺大的,它让你觉得自己永远处于丑陋的状态。那时候,是没有所谓审美的。吃饱,穿暖就行了。事实上我们既吃不饱,也穿不暖。

 

Q:这也是你痛恨的一个原因。

A:是这样吧。现在说什么全球气温增高,暖冬什么。我觉得还有一个因素,我们小时候普遍穿得少,记忆中冬天都是极其寒冷的。南方,因为政策上不供暖,造成人们没有取暖的意识,加上贫穷,我们只能度过饥寒交迫的童年。只是放学路上,当我们看到田埂下那些枯黄的草时,才燃起放火的冲动。这些草被点燃后,熊熊烈焰和噼里啪啦的场景有一种灾难才能给人带来的罪恶感和满足感,尤其是把老乡的柴垛也烧了的时候。为了放火,有时,我们会沿着田埂或者河道走很远很远,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就为了找一块没有被人烧过的荒草。

 

 

Q:你的一些小说写到死亡,你也有一个文章就叫做《我在弥留之际》,对“死亡”主题的关注,也与八卦洲有关么?

A:这跟我个人的世界观有关,我信任死亡,对活着却充满了怀疑。此外,我经常看到死亡。在某一年,我的祖母、父亲相继死亡。在村庄的一侧,有个巨大的坟地,乱坟滩,成千上万的人埋在那里,我通过他们的碑认识了不少曾经活过的人。

 

 

Q:前面也说到,八卦洲四面环水,交通阻塞,是个封闭的世界,而你的小说,也是封闭的,这种封闭与八卦洲关系大吗?

A:我有10多年不在八卦洲生活了。如果我的小说是封闭的话,只能说,我这个人是封闭的。我只能写尽量忠实于自身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