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寻根的游侠诗人
——高粱诗歌阅读印象
辛泊平
在秦皇岛的诗人中,我和高粱的认识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最初的印象,没有深刻到一见如故,也没有泛泛到转头便忘。印象里,每次和西雨、绍兴、刘剑等朋友们喝酒,他们总是不经意间说到高粱,说到他的诗,说到他的人。偶尔也“电”他一下,于是,高粱便风尘仆仆地赶来,和大家喝上一阵,话不多,酒却不少喝。然后,不知怎么地,就慢慢熟悉,就慢慢常来常往,就慢慢成为写作上的朋友。总想为他的诗写点什么,因为,在这个海滨城市,他的同龄人几乎都停止了写作,只有他,还在坚持,而且,似乎得了神助一般,越写越多,越写越好,大有厚积薄发的迹象。诗歌是年轻人的事业,人们都这样说,但更多的事实告诉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诗歌也日渐化境,那样的写作才更扎实、更可靠。相对于才华而言,坚持是更为持久的写作状态,也是更踏实的写作资源。越过了青春期的才华崇拜,我越来越相信坚持对于一个诗人的重要性。
高粱的写作不是那种一上来就火就灵光的那种,他犹如老式的车把式,一招一式都有型,一板一眼都有活儿。这种写作,优点是如果找到一个合适的题材,可以无限地挖掘下去,写上一辈子,或许也不会枯竭。缺点是不自觉间和远离了当下的生活现场,有回忆的痕迹,不容易写活。幸运的是,高粱找到了他的下洼地,在这片属于记忆也属于当下的土地上,高粱的灵魂浸泡在肥沃的泥土里,变得异常饱满和多汁,也变得异常敏锐与谦恭。
新时期以来,我们流行过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反思文思,寻根文学,新写实文学等流派,但似乎都是小说的事情,诗歌并不在乎这些,而是顺着时代与自身规则的双重需要,从今天派,到第三代,然后到今天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当然是省事的分类,在宏观上它有效,但具体到某个诗人,却不是这样简单。比如第三代诗人的阵营就显得模糊不清。如果按照代际划分,第三代基本上是50年代生人和60年代生人,可是后来因为有了70后、80后的称谓,诗人安琪便又炮制出一个中间代,以便和50年代、70年代的诗人分庭抗礼。这些划分当然有它的现实背景,在这里,我不想深入探究其发生学和现实的意义。我想说的是,如果按照不同的划分,高粱可能划进两个圈子,可如果你翻开那两个圈子的名单,就会发现高粱的名字在哪里都不会出现。这就是一种尴尬,一种诗歌圈地运动留下的后遗症。总有一些诗人走在同龄人的前面或者后面,没有搭上那一趟标志性的列车,于是,便只有游侠一样地踽踽独行。在我看来,高粱就是这样的诗人。
我以前就说过,在诗歌最风光的80年代,高粱也是热血的文艺青年,和同龄人一样膜拜过缪斯女神,在她的光晕笼罩下,做过青春斑驳陆离的梦。但那时的写作还仅仅是他的练习期,还没有形成稳定的写作风格和方向。他的风格是近些年渐渐形成的,犹如其人,敦厚,稳健,有泥土的色彩,有乡村的气息。当然,这样说并不说高粱的诗歌是一般意义上的乡土诗,而是说它作品的成色和质地。高粱没有沉溺于吟咏故土和劳作,吟咏乡情和民风。在他的下洼地,诗人是全方位打开的,呈现的内容要比这些复杂得多,它既有诗人对乡下生存状况的反观,也有灵魂持久的叩问,既有不堪现实的疼痛,也有灵魂皈依之后的通达。可以这样说,下洼地既是他灵魂的栖居地,也是他对抗现实的精神力量。
有乡村经历的人都知道,从乡村到城市,不仅仅是地缘上的改变,更主要还是精神的差异。所以,那些已经在落户城市的“乡下人”,总会受到两种不同伦理和审美的影响。一方面,他们必须融入城市的体系,熟悉城市的规则;另一方面,他们又时刻遭受着来自故土伦理的质疑和审判。那种尴尬的精神状态,让他们在许多情况下都对流行有所保留,无法真正、彻底地融入那种五花八门的潮流之中。所以,高粱才会有这样的感慨:“如果可以活两次/一生用来扎根/一生用来奔逐/我不会活得如此摇摆、犹豫、一再迟疑……”(《平衡》)。在这里,平衡成了一种隐喻,那是因为,诗人无法做到真正的平衡,他要生存,便不能舍弃在城市奔波;他要有血有肉地生存,他便无法割舍扎根的精神诉求。高粱是清醒的,尽管他已经在城市生活得游刃有余,然而,灵魂的无根状态,还是让时刻他感觉到那种无所归依的漂泊和虚无。所以,他才会梦想“一生守着一个地方”“心生敬意 可以走动的人/执意活成根须”(《平衡》)。
高粱是在城市寻根的诗人。“多少年过去,多少事遗忘/我还记得那无名深潭,存在着/我没能到达的地域”(《秘境》),“即使视线所及,也存在看不到的现实:野草中有一个人的泪水灌木丛中藏着昆虫的一生”( 《在一首诗里》),世界充满了神秘,未知和可能无处不在,人类无法自明。“下洼地,这熟悉中陌生的一小块我尽收眼底,它的神秘却无法破解”(《下洼地的湖水》)。昔日的经验警醒诗人,人类可以肤浅,但不能自大。我们手中的真理和文明,那不过是欲望之下的障眼法和烟雾弹,它可以让失去自我的人迷失和盲从,但无法解除有深刻生命意识的诗人心中的警惕。生命有她自身的法则:“下洼地在静止中,拥抱着的事物也会陷入孤寂/你看青草紧挨着花朵,只要生根的//都保持着秩序,多么鲜艳的花/多么青的草,看上去都昏昏欲睡”(《不可能》),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复杂的是人心。是膨胀的欲望迷蒙了人们的眼睛,让人们无法看清自身的局限和卑微。而一旦转身自省,从那些沉静自足的植物身上,我们就能发现“看上去多么简单 如你所想那样/干净”(《不可能》),这是生命放弃“我执”之后的顿悟,和对卑微命运的坦荡领受。而在这个简化诱惑的过程中,诗人一步步接近原本的自我,并一点点接近了生命之根——
在下洼地流水中的石头
我想是在沉睡。许多年都没有挪移
“抛弃浮力;比水重一些;呼吸流水”
我就可以和石头在一起
呼吸的石头打开自己
里面全是流水
圆润的石头,睡得甜美
从水中出来,如同再一次出生
无数次生出自己
这一次,借着幻想,我领略到
脱胎换骨之美
在下洼地 我不知道是否存在
干渴的流水 干渴的流水是否喝下自己
我习惯给自己斟个满杯:
有时骄傲 有时羞愧
在下洼地 有时是石头
有时是流水
有时是夜色,覆盖了一切
——《下洼地》
可以这样说,在下洼地,高粱纯净如诞生之初,骄傲和羞愧都是坦然的。那种脱胎换骨之感,不是诗人真正放弃了生存之重,而是在另一个维度上选择了灵魂的方向。“再生一次”已经不是虚幻,而是生命的真实律动。流水和夜色,正如人生的走向和色彩,流动的是血脉和思绪,覆盖的是浮躁和乖张。站在下洼地,诗人高粱如是说。说的坦然而霍达,因为,无限接近了地气,他真正呼吸到了赤子的气息,真正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庙宇/唯有这扎入脑海的根须不可能连根拔起/遇到自己的神,他们就从心开始下跪/他们跪在地上的姿势/就像是跌倒在尘埃里”(《庙宇》),跪在地上,那应该是人救赎的姿态,是人蒙受神恩的开始。
因为找到了自己的根,所以,高粱才会淡然面对红尘中的荣辱悲欢,以经过洗礼的眼睛,重新打量世界,最终看到伊甸园里久违的风景——
很多人走完一生,也没有走遍下洼地的丘陵
在这些停下来的波涛上面,我随着羊群疾跑、慢行
可以从容思考一生的事情
看着家的时候,我爱我的家
看着整座村庄的时候,我爱我的村庄
散漫的村庄围绕着一个中心聚拢
我忽略了细节、纠纷和仇恨
那些仇恨记得最深,成为爱的一部分
那些圆润、舒缓的丘陵就象一座座乳房
它的乳汁是树木、青草和山泉
停下来的波涛上面,少有人烟
我记得流火的七月,青草和风,这一对姐妹
风在奔跑,青草在生长
羊群洗净了身子
真如白云浮在青草上
我记得一个人在青草中,安甜的睡眠
阳光洒满她的脸
我记得高高的蓝天下面的空旷
村庄给我带来的温暖
现在想来,这样的景色难得一见
如同在人世的一场偷欢
——《在下洼地丘陵所见》
这是生命最初的记忆,但也是生命最后的印象。人生一世,不是创造意义,而是在坚守意义。因为,意义早已存在,它就在我们初生的地方;我们肤浅,因为我们拒绝回忆;我们狂妄,因为我们忘记自己的根须;我们忏悔,因为我们认识了自己的虚无;我们沉静,因为我们最终叶落归根。红尘滚滚,过眼云烟,但从怀疑到明晰,这是沉甸甸的个体浮沉,也是生命的必经之路。寻根的高粱用他的诗歌述说了一个诗人的寻根之路,也呈现了一个立体的灵魂的救赎之旅。
2010-12-17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