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附录2<随机>


附 录 II

   

 

     

 

此书完搞,我和亲戚到武汉办事,在贵州省府贵阳住了一晚上,这是我第一次在贵阳住旅店。火车站招待所最便宜的房间每人每晚11元,因招揽房客的一位年近三十的妇女说她们家每人只收8元,为了占那小便宜,节约几元钱,我们四人随她前往距火车站两百米外的“银丰”旅社。

 

屋里坐着两个男人,一胖一瘦,瘦的三十多岁,可能就是房东,他先把我们的身份证(只有两张)拿去登记,然后拿价格表给我们看,一间两张床的房间50元,也就是每人25元,我们吓了一跳:“女主人原来不是说每人8元吗?为何要25元”?“贵阳哪有8块钱一晚上的?你要住8元也可以,在楼上走廊我带你们去看”。我想那8元肯定就是在走廊上站或坐一晚上的费用,我们不敢上去,也绝不会有好结局,打算不要身份证,离开那黑店了事,但房东挡住去路:“想走?没那么容易!我这房子不是修在这儿让你们来踩的,要走的话,拿手术费来”“我们给你几块钱就是”“你们已答应给手术费,那好,四个人每人25块,拿100块钱来”。房东愈来愈凶,妈的娘的乱骂,尽管我们有四个人,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甘愿认输,50元要了一间两张床的房间。

 

堂姐睡一张床,我们三人挤在一张床上。被子又短又薄又脏又臭,那种气味就象几年前在牢里一样,“浸没在臭气的海洋里”。眼睛倒是没有受到厕所散发出来的氨气的刺激,但我一直想呕吐,只好把衣服盖住被子,有衣服挡住,那臭味要好消受些。他们都睡着了,只有我靠在墙上打盹,迷迷糊糊了两个小时,总算熬到天亮。

 

钱花去了,臭味闻够了,屈辱也受够了,想想那种种怨气,恨不得有个侠客把那房东劈成两半。

不知道在我们之前是否有客人,在我们之后相同情形还有三次。一男一女同房东争了几句就上二楼去了;一个单身妇女问:“在火车站不是讲好了8块钱一晚上吗”?房东猛地提高嗓门:“8块?这地方你上哪儿找”?妇女不敢吭声,只好任他宰割;最后一次是两男两女,他们和我们一样人多势众,同房东争了许久,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并且还要说几句好话。虎落平阳被犬欺,不管你是三人还是五个,他只有一张嘴你都不敢惹他,因为那一条街的前前后后都是他们的人。

 

女房东到车站去招揽,男房东在家等着强行要价——这就是他们的职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也许已经干了十年,也许已经干了二十年,他们还将继续干它几十年。未来的中国,他们一定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这‘营生’使他们都成为百万富翁。

同事笑着说:“你不要贪那几块钱的便宜,去住高级一点的宾馆,就不会受到那番屈辱了”。言之有理,只要你有钱,他想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当然不会有麻烦事,然而,能住高级一点宾馆的人毕竟不多。对于出门人,尤其是农民们(民工们),他们能有多少钱?他们的旅差费又不能报销,能节约一块就节约一块。这种经历会给人教训,可是马基雅弗利似曾说过:“只要你想骗,总会有人上当”。要是不与几个乡亲在一起,我会找朋友而不住旅社,要是多有点钱(中产阶级),人们也可能去住高级一点宾馆而不去住那些小旅店以致于被敲诈、被勒索,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机会也无法了解某一层次老百姓的生活。

 

这些故事往往只发生在低层的老百姓身上,尤其是出门的农民们。不知道贵阳城有多少那样的黑店,中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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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星期后,我们回到贵阳。在距客车站不远处,同去的堂兄背的背包不知是否撞落那小贩的袋子,小贩非要堂兄买那袋芭蕉不可。

那些小贩大多是进城谋生的农民,他们肩挑水果之类的东西沿街叫卖。在城里他们的地位可能是最低下的,但自以为比呆在乡村的阶级弟兄们优越,于是强吃弱、大欺小。我走过去问就知道小贩想借此敲一笔。小贩说:“袋子共六斤九两,三块五毛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准备拿钱给他,他却说:“是三块五一斤”!几个同伙也上来帮腔,我走到约十米远去叫巡逻警察,巡警知道后说了两遍:“你们走了就是了”。小贩看到警察后就说:“没有钱就算了”,我们才得以脱身。

 

89年六·四刚过没几天,我在贵阳被两个一胖一瘦的小伙敲诈40元(瘦的那一个故意来撞我,然后说是我碰他的烟头把他的裤子烧了一个洞,路对面不远处还有几个,好象与他们同类)。十年过去了,几十块钱倒没什么,只是那屈辱、那恐惧、那经历使得我每到省城走在大街上时老是唯恐撞上别的人。

被人骗几千几万,人们只是愤怒,而当人们碰上那黑店或是上述敲诈时,损失没几十元钱,可那野蛮手段使人恐惧、使人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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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哪地方都差不多

 

从湖南到湖北,又从湖北回到湖南,铁路沿线一望无际的田野,稀稀疏疏的村落,还有那些红砖砌成或是瓷砖镶嵌的民居,对于山区来的人,那是农夫们的天堂。中原一带农民生活要比山区好许多,然而正如穿鞋子,是苦是乐只有自己知道。

 

同车南下做生意的一位湖北农妇说:“我们家就象这些地方(指铁路沿线),很少有山,没有石头,全部是田”;“我们家分到4亩田,一年可种三季,但是买农药、买化肥、上交各种各样的税,一年忙到头,除了吃饱,挣不了几个钱”;“女孩子一般只念完小学就回家,想继续读书又没有钱送,回家后有些去打工,有些跟着大人学做生意,有些学缝纫之类以便谋生,也有少数女孩只念一、两年就回家”

我想起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报道关于浙江某地的农民出租土地时说:“看到电视上讲浙江有一个地方的农民租一亩田只收租金170元,你们地方怎样”?她说:“东扣西扣,一年一亩田的收入不超过200元,那是劳力钱,如果不是养一些牲口,做点生意其它什么的,只靠种田,哪能送孩子读书”;“我们那地方税太重,每年每人要三、四百元,许多人出门打工或做生意,责任田就送给别人耕种”。

 

每个地方的农民们都有难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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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 质 不 灭

 

与朋友、同事闲谈时,一位同事说:“去年我们乡有二十万扶贫款,贷给农民造桐林,但被各级干部瓜分了,农户一分都得不到”。一位在某局任副局长的朋友发牢骚:“我们单位有上级拨来的六十万扶贫资金,准备发给农户搞一些种植业,但是这个局的领导来要一点,那个局的领导来要一点,他们全拿去做生意,六十万元一分都没有下发”

 

校董常常发表一些新观点,他说:“腐败并非坏事,它能刺激经济的发展,无论扶贫款的挪用还是税收过重,只是钱从一些人的手中转到另一些人的手中,有能力的人手里有钱就能做大事”。任何一种看法都能找到一些案例来证明,从整个国家来看,无论是谁把钱拿去,只要他拿去消费,只要他拿去投资,国民经济都会有发展,正如校董那样的看法。可是能够从整个国家利益去看问题只有江先生、朱先生那样的人才行。

 

不管是老大偷老二的钱,还是老二抢老三的东西,家长都可以视而不见,因为钱物并没流到其它地方。(要是从整个宇宙的观点出发,尘世间的种种不平都无足挂齿,都是物质不灭。)然而,绝大多数人不是从局部而是从个人的角度去考虑得与失,并且你不可能让老大乘轿车,而让老二、老三只骑单车;抑或老大“朱门酒肉臭”,而老二、老三“路有冻死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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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赚钱的欲望

 

从云南昆明开往湖北武昌的338次列车经贵州、广西、湖南,乘坐这次普快列车实在是一种痛苦。

 

车箱内成堆鸡蛋壳、瓜子壳、水果皮以及泡沫饭盒,本来又脏又乱,乘客们为了泄气,把剩饭剩菜剩面条连盒子扔到坐位底下,两天一夜旅途,闻够了烟味、霉臭味。列车进入湖南不久打扫一次,直到第二天下午要到终点站才又扫一次。

 

卖饭卖小吃的乘务员倒是勤快得很,推着装满食品的‘小车’从火车头到火车尾不停地吆喝,不到十分钟又来一次,只有中午和晚上他们午休、晚休时乘客们才有片刻安宁。压抑数十年的‘赚钱欲望’终于能得到满足,一发不可收拾。

 

距武昌不远有几个外国人在一位军人翻译陪同下也来乘坐这趟列车,一小时路程不知这些外国佬对脚底下成堆的垃圾是否感到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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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博会’前夜

 

同车箱有一帮湖南道县农民,老的、少的共有16人。春节过后他们到昆明去打工,同乡的老板劝他们回家,因为那段时间外地民工很难在昆明呆下去,不是找不到活,也不是因挣不到钱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是……

 

他们刚去,当地的警察就到各个工地去查民工的身份证,没有身份证的就罚1000块钱,有些民工请带身份证的同乡回到住地把身份证带来,有些人身份证在住地但无法拿到,有些则是本没有身份证,这些人全被关到某个地方(地名我已记不清)。随即被强制做苦工,听说是要等他们的工钱足够支付那1000元罚款才放出来。他们还有一些同去的老乡还关在那里,有些是侥幸没碰上,有些有身份证,但也不敢再呆下去。“那地方关进去很多人,已经关满了,被强行拉去干苦力的人谁知道哪天才能回家”。

 

偌大的云南省府昆明市绝对不缺那1000元,罚款并非目的,只是手段。想怎么关就怎么关,有几个民工能交纳1000元罚款?随你搜身,有多少就要多少,关到看守所也罢,撵到遣送站也罢,干苦力也罢,总有放出去的一天。民工是乡旮旯来的农民,与大都市气氛不一定融洽,也许还‘影响到都市的形象’,有些地方对外来民工横桃鼻子竖挑眼,目的就是把他们赶走。昆明世博会即将竣工,已不需要那么多民工,于是就想方设法把他们赶回老家,什么手段都有可能出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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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陈:“祝您们成功”!

 

道县农民们下车后,我换了座位,对面窗边坐着一位中年人,看样子绝非庄稼汉或是一般市民。他有点霸道,三个人座位他一人斜起坐占了近一半。又有人下车,我移过去同他坐在一起,他说要是有人下车就叫我重新找个位置,因为他想躺下睡觉,我心里有点气,只是没有到发出来的时候。过了许久,我们俩对面的乘客又提到那帮道县农民,他立即站起来,愤愤地说:“他妈的!那些警察纯粹是土匪,这是侵犯人权”。我于是不记前嫌,对他有了别的看法,同他攀谈起来。

 

他姓陈,湖南长沙人,可能是到云南那边做生意,他有53岁,后来他说了一句:“我是学文科的”。据年龄推算,如果不是文革初期大学生就是工农兵学员,也许他属于前几年“下海”那类人。

 

陈出语惊人,对时事评价很切中要害。他说那些观点全是他自己的,我相信,他经常外出经商,没有时间也可能没有兴趣收听外台,他的观点有一些比外台评论更大胆、更深刻。

陈和我谈了许多,我只记下他的一些话头。陈说:“不是因为朱基是我的老乡,周恩来比朱基不知要差到哪儿去,周恩来根本就不敢和中国历史上的那些丞相相提并论,远远不如萧何,魏征之类”。“现在的中国是人吃人的社会,只有农民什么都吃不上”;“无论你走到中国的任一个角落,那些官员能为老百姓办的事找不出几件,可是他们干的坏事罄竹难书”;“反腐倡严只是放屁一个,中国的腐败已深入骨髓了”;“用我们湖南的俗话说,中国就是‘黄牛拉稀屎全身都是病’”……

 

我对陈说:“我从没有听到谁能发表您这样的意见,如果您能写成文章,可以寄往国外匿名发表,也许我能帮点忙”,他说:“干这种事就不能躲躲闪闪,但是不管谁吃谁,只要吃不到我头上就行,谁不想趁机捞一把”。当陈知道我们已向中国民政部申请成立中国民主党,并获知民主党奋斗的目标时,他立即站起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祝您们成功! “祝您们成功

 

一九九九年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