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第三章——牢狱


第三章 牢狱之苦

 

 

    做恶之人应该受到惩罚,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对恶的定义有些差异,惩罚方式也有所不同。古代、近代社会对恶的惩罚常常是砍头、押入大牢或打几十大板,这些方式被现代人认为是野蛮的、残酷的、非人道的;现代文明社会反对这种做法代之以罚款、拘留、判刑——强制劳动改造、甚至枪决。

    在中国农村,抓到小偷小摸或是扰乱社会治安的小流氓,受害者、联防队或是派出所往往要揍他一顿,以示警告。虽然这种惩罚手段不值得提倡,也不算什么大错,可是这种原始惩罚手段常被滥用,有时打得太重酿成严重后果,更多的时候并非对罪恶的处罚,而是企图通过的方式让嫌疑人束手就犯。

 

在大城市遣送站,为了防止潜在犯罪事件发生,公安机关常常把那些没有暂住证、没有身份证的外来人员关进遣送站,每天给几个馒头充饥,拉屎拉尿在没盖的马桶里,地铺又脏又臭,还有虱子之类寄生虫。各地的人都有,人多且杂,刚进去时不是受到统治里面的劳改犯(用劳改犯来管理)就是受到先进去的人的毒打、凌辱,那不是常人生活的地方,有些拘留所、临时收容所也是一样,不过这都是暂时的逗留处。

 

看守所、监狱不是暂时逗留处,关押的都是等待或已经判刑的牢犯或劳改犯。虽然这些人都是做恶或被认为做恶才关进来,既然已经决定要剥夺他们的自由,强制其劳动改造几年、十几年甚剥夺其生命,这样的惩罚已足以抵销他们的罪恶,更何况墙外的人们并非都是好人,墙内的人也并非全是坏人。也许惩罚他们的人比被惩罚的人更坏、更恶。因此不要把他们折磨太久,不要把他们折磨太惨,这不公平,也不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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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办案期限

 

 

看守所的日子太难熬,未宣判前心里又太焦急,牢犯们都希望早一点宣判,早一点有结果,早一点踏出看守所大门上劳改农场。虽然在看守所羁押一日也抵刑期一日,对这些农民牢犯来说,只要能吃饱饭,只要能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们宁愿到农场去干苦力活,谁都不愿意十多二十个人长年累月闲坐在二十多平方米的小监室。

在看守所多呆一天就是多被折磨一天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92条:对被告人在侦查中的羁押期限不得超过二个月;第97条:人民检察院对于公安机关移送起诉或者免予起诉的案件,应当在一个月以内作出决定;第125条:人民法院审理公诉案件,应当在受理后一个月内宣判(即从关押到判刑不能超过4个月。)。第142条:第二审人民法院受理上诉、抗诉案件,从关押的那一天起应当在四个月内宣判

 

在我知道的那些普通案件,即情节简单,只有一、两个人作案的单一案子,能在四个月内(法定办案期限)宣判只有不到30%,五个月内能宣判不超过一半,有一半普通刑事案宣判时已经进入第六个月,更不用说那些复杂的或流窜犯案子。

 

侦查终结最多不超过二个月,普通案件大多都已侦查完毕才羁押被告人,大多数案件能在两个月内移交检察院,时间被拖延主要是检察院和法院。从案子移交到检察院至法院宣判,很少有案子能在两个月内完成,交通不便地区只能影响到侦查而不会影响起诉和判决。至于上诉案件耗时更长,我从没看到过哪一桩上诉案件能在一个月内审结。

 

  梁、吴因所谓 “破坏选举”被抓,判缓刑,他们不服上诉。因有老乡在中院,其家属为此案到地区中院又不止十次,并且没几天就到春节,无论如何也想在春节前出狱。但他们在收到“改判无罪”时已是上诉两个月以后,已超过法定期限一个月,不过这是我在看守所三年听到或看到的最短上诉期,其它上诉案一般都要半年时间。

不服一审判决的许多牢犯不上诉的原因就是宁愿到农场多干两、三年苦力也不愿在看守所多呆五、六个月,更何况仅仅靠“有理”上诉被减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大多数案件不能在期限内审结,司法机关的理由是人手不够,不过这并非本质原因。因为如果司法机关人手人够,也即意味着案件发生的速度超过他们能处理的速度,这样案件就应该越积越多。两个月发生的案件要三个月才处理结束,四个月发生的案件就必须花六个月才审结,依此类推,两年发生的案件要三年才处理结束,那么发生在第三年的案件都必须等到一、两年后才能审结,这显然不可能。一审判决大约都是六个月,二审判决也再需要六个月,下一批再下一批并没有变成八个月或九个月,说明案件发生速度与处理速度相当,不存在人手不足。

今天的事今天完成,明天还有明天的任务;倘若今天的事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后天就只好拖到外天。处理案件当然需要时间,一个人一个星期处理两桩普通刑事案应该没问题,否则《刑事诉讼法》关于办案期限的规定就毫无意义。案件常常被超期限很长时间的主要原因:一是拖拉;二是‘让他们多关一段时间才知道坐牢的滋味,以后不敢再犯法’或是劳改犯嘛,想磨多久就磨多久,上诉不是件好事;三是一种虐待癖吧。

 

为了避免在看守所受折磨,有关系的人就取保候审,有些想早一点出那道门,也通过关系让公安机关、司法机关尽早结案;办案人员为了回报牢犯家属的厚待,尽快审结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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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犬升天

 

附马是看守所所长女婿,读书不多,兴许只有初中水平。不过脑袋较机灵,感兴趣的东西如打康乐球、打麻将、下象棋等带有味都学得很快,也学得很好;不感兴趣的东西如读书写字,学起来又笨得出奇。跟我学几天汉语拼音只学了几个声母,并且过两天又几乎忘得一干二争。

从四川出来打工什么都干,后来慢慢发迹,升了小老板,有了钱就忘掉自己姓甚名谁。喝酒的时候,因为别人的话他听不入耳,于是就把对方牙齿打断两颗。想私下了结,拿点钱打发,可对方不缺钱,告他故意伤害,我们有缘关在一起。

 

看守所所长比芝麻小得多,可是这个王国的臣民以及他的大臣们被他统治得服服贴贴,附马‘理应’受到优待。

在监室里随地吐痰,我很婉转说那看起来心里不太舒服;热天夜晚我睡地板,他睡我‘’位,中午休息我把他赶回地板,他觉得睡地板人来人往有失体面,拒绝午休。老黄想如果他在其岳父面前讲一句好话,以后的事情会方便得多,因为有这种那种欲望,并且我也无权干涉他们互换床位。

只要他觉得热,只要放风坝里盆里有水,不管是谁接的水,都是“四海之内、皆属王水”,往头上一冲。看守所定时开自来水,每个人每天最多只有两盆左右,幸好他懒得洗澡。

夜间又闷又热,他答应给猴子买肉,猴子就用硬纸板帮他扇风直到睡觉。干部问我谢为何买那么多肉,我说别人帮他扇风他就买肉请别人吃,也许是这一告密使我在以后一年多时间里几乎看不到其岳父大人的好脸色。

要是某个牢犯生病竟然(除了营养缺乏浮肿)不起来参加早锻炼——围着12平方米的小风坝跑步,或有时只是跑得慢一点,都有可能被拉出来带上脚镣或跪在地上几十分钟,而谢‘驸马’不仅不跑,他睡在“床上”上时不是他躲着干部而是干部躲着他…… 十天左右谢到伙房闲坐,一个星期后他取保候审。

 

大约一个多月以后,监室里牢犯被五花大绑拉到法院宣判,他们看到谢也坐在观众席前排上抽着烟。念到最后一个是:谢××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 ,直到此时牢犯们才知道谢‘驸马’也是来宣判,当然是缓刑。岳父大人知道谢脾气暴燥,故意让他来坐几天牢(每餐都由岳父从家里带来)教训教训。

 

当天某镇派出所石所长也被判刑,可他甚至不知道牢房象蟠桃园还是象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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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院判决书:“记大过处分”!

 

阿转因盗窃被石所长抓进牢房,他和小黄同一天宣判。阿转已关八、九个月,当然不知石所长在‘背后’干了些什么。阿转被判一年,他回来时兴奋的原因并非没几个月就满刑,而是抓我进来的石×也来宣判。大家问那所长犯什么罪,阿转和小黄说:念判决的时候,有强奸、伤害和贪污,可不知道为何判缓刑

 

后来才了解到,石×与某姑娘发生关系,姑娘本有些不正经,虽然被控告,可罪名不成立,而检察院起诉书又写有这一罪名;至于伤害罪是他用枪把人打伤。石‘所长’被判刑,工作没丢,所长位置却没有;他嫌工资低,以后‘升官发财’希望渺茫,没多久听说他辞职不干,买车跑运输。

 

石所长被法院“记大过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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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钱跑得快,没钱爬得慢

 

重大复杂案子办案时间被拖延,人们可以理解,许多单一、简单的小案也要七、八个月才宣判,这只能解释为想‘让他们多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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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刀抢劫的罗、朱、陈不仅把‘抢劫’变成‘敲诈’,把被‘抓获’改成‘投案自首’,从被关押到释放出狱仅52天。如果不是春节那段时间上班不太正常,他们可能还要被提前十天左右;要是他们腊月二十才去抢劫,兴许十天就必须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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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进了多次牢房,把人砍成重伤,两个多月也被判处缓刑释放。倘若公安机关不等到受害者出院就逮捕,或是张不‘请’律师(后来张“请”在地区税务局当干部的父亲担任律师),以及张不等十天上诉期才释放,也许还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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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金偷牛没卖掉就被抓获,其家属买了280元拉面送办案人员,被判缓刑。菲薄之礼,罗金关了五个月才开庭,开庭后三个月才宣判,判缓刑释放,却已坐了八个月牢房。城里杨姓小伙因盗窃武装部枪支和伤害罪被判刑,他与罗金同一天开庭,第三天就宣判,其同伙都已释放,只是因为还有一支手枪没有找回,两罪并罚不得不被判二年(要是你是农民,偷了武装部的枪又找不回来,不判十年才怪呢)。

一个三天,一个要等三个月,农民地位低下,又习惯受苦,多受些折磨没关系,并且回家干农活也许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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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就应该审结的案子在六个月后才宣判的例子太普遍,这里只举几例。

 

  小潘及同伙到河边‘’另两个小伙要烟抽,对方没钱就强行把衣包里的一百元钱拿走,七个多月后宣判,同伙判六年,小潘因未满18岁判五年

阿胜与同伙偷本寨一头年拉到牛肉加工厂即被失主找回,关十个月宣判,阿胜判一年,同伙缓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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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阿转一起宣判的小黄是个品德好、勤劳、有正义感的小青年,他与同案小蒙来到C县帮罗家挖地,罗教他们学武术,并答应给他们买一套衣裤及适当的报酬。干了三个月,罗不仅分文不给,衣裤也不买,还曾带他们去偷猪,因小黄、小蒙放哨时谎称有人来而未成功。

栽秧季节快到,他们想回家又没路费,一天晚上,他们看到罗的钥匙串还插在木柜上,半夜假装起来练武,拿钥匙把香火拒抽屉打开,偷走650元,连夜逃走。

罗没有报案,一是担心小黄把偷猪的事说出来,二是算起来罗还差他们工钱(共七百多元)。案发第二天,计划生育工作队(派出所)到寨里办事,听说此事,罗就只好杀狗招待,顺便报案。

 

公安机关热情很高,没两天,小黄、小蒙抓获归案。‘盗窃650元’小案子拖了九个月才宣判小黄 一年零六个月,小蒙 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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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开与其同伙密谋‘介绍’两位妇女给四川民工,收奶母钱2000元,车到半路两妇女下车甩开四川民工,主犯独吞1500元,洪开分得130元,另一个同案分125元,两个妇女一个分125元、一个分100元、20元作路费。九个多月宣判,主犯五年,洪开三年,另三人各两年

骗130块钱,要坐三年牢(两千元共14年劳改),很值得!!早在三个月前判决书就已付印,没有人花钱购买,最终法院只好无偿奉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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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监室的小田案、黄案也是判决书付印三个月后宣判,不过他们只是多受折磨而已,而卜朗要是开庭后几天或一、两个月(刑事诉讼法规定的期限之内)宣判就好了。

 

卜朗案95年12月开庭,案子被拖五个月即96年5月,严打开始。(第五章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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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臭 气 海 洋

 

 

人类社会发展的标志之一是体力劳动向脑力劳动的转化,体力劳动通常不是件愉快的事。对于那些农民劳改犯,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劳改农场,都要做体力劳动,都很苦很累,不过两种劳累天渊之别。

在家里,劳动是为了养家糊口,劳动有成果,劳动有价值,身体劳累,心里却会得到满足,得到安慰;而在劳改农场,劳动是对‘作恶’的惩罚,劳动时有监工,累的时候不敢休息,有些想减刑又得不拼命表现,即使没有欲望,不积极劳动也会受惩罚。一方面是恐惧,另一方面是欲望,身心压力使劳改犯们过着奴隶般的生活,尽管如此,比长年累月呆在牢房里要好得多。

牢犯们最大愿望之一是能早一点上农场

 

吃是人和动物的第一需要,自由自在生活也是人和动物最基本的需要,一旦人的自由受到限制或剥夺,人就会感到烦恼,感到痛苦,更不用说动物世界。笼子外的动物不受到诸如道德、法律法规、以及种种理论即框框套套约束,能自由自在,顺其自然而生活。动物对自由的渴求比人更强烈,可是由于人类的妄求,大量毁灭动物世界的生存环境,还要把它们关在笼子里,造孽啊!!

 

我们无暇顾及‘众生皆平等’,而人类‘人人平等’是我们奋斗的目标。人为之世界有了善恶,有了苦乐,有些人给别人带来了苦,他就是恶人,他就应该受到惩罚。人有吃的需要,有自由的需要,这些基本需要现代人已基本得到满足,并认为是理所当然应得到满足,把‘作恶’之人关进另一世界,让其与世隔绝,让其失去自由,让其沉闷无聊,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如此惩罚,在二十世纪末的世界,在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已远远足以抵消他们的罪恶了。

要是还让他们饿饭’,还让他们饿牢’,那就太残酷了,太不人道了,与我们时代极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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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好友与阿妥挪用公款开矿被骗,因此锒铛入狱,两人都由于营养缺乏在牢里瘫痪,取保外医。我去找阿妥,他告诉我牢里一些事情。到B县任教,下乡找到一位曾在看守所关了近一年的劳改释放人员,从他的叙述中,使我对监狱或称‘看守所’有较深入的了解,几个月后(94年3月)我亲自去体验生活。

 

从前我好几次走过C县看守所高墙外,却没曾注意墙内究竟是些什么。

 

岗楼脚有两道铁门,铁门进去有一大片空地,左面是伙房,对面就是监室。监室第一道铁门进入小风坝,约十一、二平方米,是吃饭、洗漱及活动场所;再有一道铁门进入内监室,左边一平台,平台铺木板,过道直通对面是厕所,门上三米多高走廊处有一扇窗子,供干部巡视监房,对面四米高也有一扇小窗子,透光透气,下面是一条深沟,即粪沟。

 

刚进去的一年多,中午、傍晚都关上监室的内铁门,只有从天窗吹来空气或是从粪沟沿粪槽自下而上吹来的‘粪气’

空气不流通,监室里干燥,抖衣服或叠被子等使监室里的空间充满棉絮棉灰,早上从内监室到小风坝光亮处,牢犯们都象是从弹棉房出来,擤出的鼻涕也是黑的,至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究竟吸进去多少棉灰无法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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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之源

 

小风坝有水龙头,供水限时,水常常不够用,洗碗水也都拿去冲厕所。洗碗水偶尔有饭粒,饭粒就是粮食,这些农村牢犯很忌讳看到粮食与污物混杂在一起,他们很不情愿用洗碗水冲粪便。

 

人有了欲望,就会有烦恼,为了满足欲望就可能会同别人发生争执。牢犯们要水洗脸、洗碗、洗衣服,这种欲望不过份,可因水太少,常常因此而争吵不休,甚至拳脚相向,为了一点水,两败俱伤。无论是争吵或打斗,干部都会拖出去罚跪或捆绑,有时还带上脚镣。

 

倘若有足够的水,争吵、烦恼是否会消失呢,永远不会消失,因为,有了足够的水,人们又会产生新的欲望,新的欲望得到满足,人们又还会再产生另外新的欲望,欲望会膨胀,永远不能满足,永远有烦恼、有争执

 

接自来水时争吵、分开水时争吵,更不用说分饭分菜。一天两餐,一餐一斤熟饭,菜里油很少,没有其它零食,农村牢犯一般食量较大,这两碗饭只能半饥半饱。分饭菜时,‘那一碗多一点’,‘这一碗少一点’,争论不休。有时分饭菜的牢犯为了报复,就故意给别人少分一些以泄愤;有些因对分饭菜的人不满,故意挑岔的也有。每到月底吃肉,大家只好拈阄,问题并没完全解决,有些牢霸不拈阄或是拈阄时玩手脚,总之,无论阴间阳间,无论鬼界人界,都有强凌弱

 

十号室诈骗76万桐油款的李×曾风光一时,不过到牢房里,绅士风度荡然无存,也会为一勺饭、为一滴油而争执、打骂。

在看守所呆三年才判刑,他是里面的老大,分开水、分饭菜他先要,或者是他们那几个人先要,剩下的就可以较为公平地分配给其它牢犯。

 

牢房里是一座孤岛,因沉船而登上该岛的人都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会因一滴水而争吵,会因一支小虾而打斗

 

监室左边平台分三格,每格可以睡下六个人,要是睡七个人,即三格总共睡二十一个人,则每个人分得的宽度比肩膀还窄,只好交叉或侧身睡觉。牢犯们谈不上团结,大多数的确是通常意义上的坏人,互不相让,大吃小,强吃弱,有些人多占一点,别人的地盘就受到侵犯,争吵由此诞生。怎样丈量都会有偏差,何况规则是人定的,会常常受到破坏。

 

在这“缩微”的世界里,人们的欲望很低,可什么都稀少,这群乌合之众常会为‘鸡毛蒜皮’之事而争执、打骂。当你丢三个面包给三个乞丐,他们也许不会争吵,可是当你只丢给一个面包,他们会争抢你死我活,旁观者笑得前俯后仰,可当我们在那个孤岛上,当我们处在乞丐的位置,有几个能保持绅士派头?

要想当绅士、要想当君子,站在月球上往下看,这星球里的所有争斗都同样滑稽可笑

 

沉闷、无聊以及无穷无尽的争吵使得牢犯们度日如年,倘若监室里可以做一些娱乐活动如下棋、玩扑克等或者有报纸,牢犯们就少一些烦闷;倘若自来水不是限时限量‘供应’,倘若监室里关的不是二、三十人而只有其中的一半,牢犯们不会为接水、铺床而伤和气。

相互谦让,降低欲望,牢犯们可以和谐共处,然而有一些烦恼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无法抗拒,那就是厕所的臭气和难以下咽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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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厕所爬上来的蛆

 

监室里两扇天窗太高,外面的空气主要是从厕所沿水泥粪槽吹进来,吹进来的几乎都是臭不可闻的臭气,空气不流通,厕所的臭气只有吹进没有流出,尤其是当没有足够的水把粪便冲进深沟的时候。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可是由于臭气超出了人的感觉适应阈限,在监室里关几个月甚至关了几年的牢犯感觉都还很灵敏,“臭气永远还是臭气”

 

小风坝是白天放风、吃饭、洗漱场所,四周是三米多高的灰墙,不提审犯人或不是送饭菜时间,那铁门几乎不透风,不过比监室还是要好得多。到了晚上关风,每晚十多个小时浸泡在臭气海洋中,天降甘露,不拣荣枯,没有谁能例外。天要下雨或吹风或是有人正在大便,越挨近厕所越臭,有时只好藏进被子里,无济于事!被子里外都一样。由于臭气熏天,不仅嗅觉、味觉难以承受,厕所里的氨气使眼睛都很难挣开,偶尔还淌眼泪。

 

关在里面已好几年的牢犯说我去那段时间比原来已有些改善。他们刚进来时都在监室里吃饭,好久以后才转到小风坝。半年以前后天窗下面粪沟全用水泥板封盖,臭气不能向空中散逸,只好全往监室里倒灌。有一段时间抓人太多,每个监室要关三十一、二个,过道上都挤满人。睡在厕所边的人半夜醒来觉得脖子、耳根、面颊有点痒酥酥,手一挠,原来是厕所爬上来的蛆

 

我进去半年多前,新来指导员下令把粪沟水泥板打掉,臭气能往监室外的空气散逸,里面就减轻很多负担。一年多后,监室换新铁门,下半部铁条,上半部铁皮,空气能流通;厕所也换成便盆,尽管有时没水冲洗,粪便全堆在便盆里,总的来说比原来好得多。

 

把水泥板打掉,换铁门,换便盆,这些小小改进是在这新看守所修建三十多年后才发生 。如果肯付出,一、两句话或一点点代价就会使许多人的处境为之一变。不知二十世纪末的中国是否还有哪些看守所象几年前C县看守所那样,伸手往脸上一挠,就挠到厕所爬上来的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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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类最、最、最、基本的需要——不饿死就行

 

看守所或监狱关押条件一旦得到改善,牢犯或劳改犯就可以长久地少受折磨,而牢犯、劳改犯的伙食就不一定了。

 

伙食会受到财政拨款的多少,市场物价的高低,干部管理的好坏而影响,时好时坏。83年 严打时被关进来的劳改释放人员说他们那时伙食条件不算好,也不太差,至少每一餐都有油,有米饭(一半大米,一半玉米)。十多年后,中国经济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人民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改善,可是牢犯们的伙食没有多少变化,有时更糟。

牢犯们已被排出在时代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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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到病除

 

已在七号室关了四年的魏说:“阿妥那一批死了人,又有几十个因营养不良瘫痪取保外医,上级特别重视,拨了一些钱来改善伙食三天一顿肉,还有豆腐、粉丝、早餐,牢犯们过了一个月的神仙生活”。因为还有牢犯没有取保外医,要是再有人饿死,主管们兴许会受处分,忍痛割爱,给他们补补身子吧!那几顿肉、豆腐、粉丝、早餐是用几个牢犯的生命、用许多牢犯的瘫痪换来的。

一个月后恢复原状,每日两餐。

 

我进去前一段时间,十二天吃一次肉,每人能得到三、四两,都是肉,运气不错,我碰上最后一餐。后来半个月吃一次,并且每份约四两有一半是青辣椒、芹菜之类;再后来,一个月一次,延续半年多时间。因为大劫难,又恢复每月两次,直到我刑满释放。

 

牢房里“吃肉”很重要,因营养缺乏导致的好几种病只要吃了肉就会好。除了吃‘公家’免费肉,有时管教干部隔三差五也做点生意,只是牢犯们大多没有钱,家里送来的几十元没多久就用尽,而且几个月才来看一次。有些家庭把被子、衣裤送来,一分钱都没有,甚或有极个别牢犯其家属从不来送东西,因为那些牢犯不仅仅是受害人的‘恶人’,也是其家属的‘恶棍’,在家时好吃懒做,家里管不住,让政府来管教。

 

牢房里‘’是最诱人的东西,每当 ‘公家免费肉’的日子就象逢年过节。即使是管教干部‘有偿购买’,二十岁小伙冲过去偷看,六十岁的老头也不甘示弱,买不起的能看得见,看不见的都能闻得到,看、闻都是免费的。

肉是秘方,肉是毒品,没几个绅士能抵挡住“肉香味”诱惑,除了五尺之躯是累赘,衣裤、被子、甚至人格都可以折价贱卖。监室里跳蚤市场什么东西都很廉价,一件衣服或一条裤子只要能换半斤肉就成交,一床被子只要能抵两斤肉也可“送人”。有时也反过来,到了冬天,不被饿死也担心被冻死,有些牢犯就用‘公家免费肉’换取一、两件衣服以蔽体;甚至吃豆腐时也可做交易,一份豆腐一盒牙膏。这是“公平交易”,等价交换

 

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无论是贪污还是盗窃,被漂流到荒岛上都是遇难者,被关进监狱都是牢犯,都全被拉平,不应该有贫贱之分,不应该有等级之别。可是牢房不能绝然与世隔绝,人的高低贵贱常常决定于其是否拥有或是否能给予他人常人欲求的东西,因此牢犯中贵贱就取决于他是否有钱,更确切地说取决于其家庭是否常送钱。“公家免费肉”时只有个别牢头狱霸有身份,其他大体都平等,而当管教干部“有偿购买”时,有钱就买,没钱干瞪眼,贫富、贵贱之别就显现出来。

可是干部不卖饭不卖菜,大家都只能吃伙房送来的饭菜,干部不提供让你有机会显现财富的机会,这时候众生皆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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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月份,先吃白菜,接着连续吃两个月的莲花白。第二个月,一些牢犯闻到莲花白味都会呕吐,只能吃白饭;最后两个星期,没几个人吃得下,大浪淘沙,能撑下来的几颗“金子”想吃多少就舀多少。那时我刚进去,骨子里还有些本钱,勉强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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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里有虫!小心!小心!

 

莲花白季节过去,吃了半个多月热白菜——夏季载种在玉米地里的白菜,最难忘也是最倒霉的季节之一就是这段时期热白菜里菜虫太多,怎么洗都洗不掉,菜桶里漂在上面是油星和油渣——漂在菜汤上面的菜虫。

有一次我很仔细地数数我和黄斌两人的那一份汤菜,拈出来十五条小虫还没有找完,从那以后我用盐和昧精放在那虫汤里,泡虫汤下饭。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舀虫汤时看不见小虫,心满意足了。

 

由于那几天及后来的一段时间,我都用味精汤泡饭,吃榨菜、吃辣椒酱,以至后来两年多,我一看见这几样东西就会翻胃。

 

牢犯们给伙房人员反映菜虫太多,伙房就请八号室二十多个牢犯洗一天。八号室的牢友们特认真,无奈那些小生物在菜叶里构筑家园,洗不掉,除非把菜叶子丢弃。那一天我又找找我那份菜,找到六条小虫,许久没吃荤了,就吃了下去。

 

两年后到伙房劳动,洗菜时我很仔细,不过仅仅是自我安慰罢了,八号室那么多牢友都无能为力,我们只有一、二人洗菜,还有别的事要做呢,尤其有一、两次,卖菜的人太阳还未出来就去割白菜,夜晚从土里爬上菜叶子的鼻涕虫(刚下过雨时特别多)在菜兜里到处都有,干部不在时用自来水冲洗,无论怎样冲洗,菜桶里仍浮有油渣,“把它舀丢就是了”。马粪外面光,监室里的牢友大喊:你们伙房怎么舍得给我们这么多油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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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星期总算熬过,到了吃空茼菜季节。空茼菜没有那些小生物,可很容易吃腻,要是闭着眼睛吃下去,热白菜是好菜,而空茼菜莲花白一样,吃腻了就会恶心。吃了一个星期,二十多个牢犯只有不到一半人能在菜桶里捣鼓,不吃菜不吃汤也逃脱不了,空茼菜气味通过空气传播,更让人难受,有些牢犯索性逃到内监室躲到被窝里。最后两天,七号室剩下三个人吃空茼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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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守所最痛苦的时期就是干板菜时代干板菜就是把白菜青菜浸在热水里然后晒干。在农村夏季吃干板菜是常事,可是我们吃的干板菜又黑又发霉,有人说一定是小贩们卖不出去准备丢到垃圾堆里的干板菜没有营养,伙房又没有把它煮透,吃起来如同嚼干枯树叶。混煮在一起的米豆已被黑色小虫啃光只剩下空壳,小虫虽多,没有白菜虫那样令人作呕。无论如何,这些干板菜和这些空豆壳营养价值绝不亚于白开水

 

吃的人越来越少,开始剩下小半桶,后来剩下大半桶,留给伙房提出去倒掉。干板菜不仅没有营养,更难以下咽,如同莲花白空茼菜,有些牢犯闻气味都受不了,每当临近开饭听到饭桶‘哐啷’声,只有逃回内监室躲难,收饭桶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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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的‘大米’是粮店几年的陈米,煮熟的米饭和生米没两样,一颗一颗没有粘性,吹气都能把米饭吹散;谷嘴又多,一是难以下咽,二是食之无味。无论如何,每一顿要吃几嘴才行,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那段时间生病的牢犯最多,我们以为剩那么多,剩那么多让伙房提回去,干部也许会稍作改变。干板菜没吃完之前大家只能忍耐——用生命抵押

 

时间不会倒流,一旦有希望就有了活下来的勇气,干板菜早晚有一天要吃完,最艰苦的两个多月又熬过去了,又吃两个星期的萝卜。同样到了第二个星期,萝卜味都不能闻,那气味会使人头晕,幸好有时萝卜里面还掺有一些黄豆,也能拌着吃下几嘴饭。

 

C县看守所通常关押两百多号人,可是我到伙房那几个月,从没看到有养猪户到那儿收潲水,因为潲水没有油星味,养猪户看不起。

 

莲花白、热白菜、空茼菜、干板菜及米豆、陈米、萝卜…… 这一时期共七、八个月,许多人生病,有些浮肿、有些瘫痪,大家都能熬过那艰难时期也许要归功于每月两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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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美妙的时代

 

痛苦一定会过去,看守所进入一个新时期,吃洋芋。也许洋芋价格偏高,此后每月只有一次公家免费肉。洋芋被切成厚厚一块煮汤,不好吃但有营养。有些拿半个饭换别人两、三片洋芋,有些是一个吃洋芋,一个吃饭泡汤,配合默契,两边都有益。吃洋芋是看守所最幸福的时代

 

吃了一个多月洋芋,开始吃白菜。白菜是餐桌上最常见的蔬菜,营养学家们忧虑城里人胆固醇过高,忧虑营养过剩而提倡城里的‘人们’多吃蔬菜。

 

C县看守所就因连续吃两个月白菜导致了大劫难

 

冬腊月,看守所死了三个牢犯,至少有三十多个取保外医。那是恐慌时期,仅仅七号室就有四个‘沾上光’。我们监室经常锻炼,相比之下生病的牢犯要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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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还是有人没逃脱

 

人要是生病或者是残废,那是渐变,不会引起注意;一旦死了人,大家立刻惊慌起来。因为生与死是突变,是从一个世界掉向另一个世界,死又不可能复活。

 

C县看守所死了人,县级、专区级政府、卫生部门、司法部门不可能象病残几十上百个牢犯那样可以坐视不管。这一次可惊动大驾,各部门都到看守所表示‘关心’,牢犯们很高兴,以为会象两年前一样,大灾难刚过,专区政府立刻拨款改善伙食,过了一个月神仙般日子。然而几天后即到元旦,元旦吃的公家免费肉”却是数月以来最少的一次之一。一月有一次,一次有一嘴。继续吃白菜直到次年三月份,又重复莲花白、热白菜、空茼菜……周而复始。

 

政府没有因死了人就增加财政援助,他们调查后得出结论是牢犯锻炼太少,尽管也有少数几位提到“营养不良”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从那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围着十二平方米大小的风坝‘奔跑’近半小时。

 

配料”有一些变化,大劫难之前吃大米,之后大米、玉米各一半。小时候吃玉米,先把玉米磨碎,筛出玉米面养人,筛出玉米糠喂猪;看守所没有面、糠之分,玉米面就是玉米糠,玉米糠就是玉米面,尽管如此,比仓库的陈米还是要香得多。这一改革措施是看守所一大进步,以后除了流感或其它小传染病之外,浮肿瘫痪的不多。

大浪淘沙,剩下来的都是强悍之徒,伙食没有多少改善,后来的几个月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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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不到两百人的看守所饿死三人,三、四十人取保外医,这一重大事件应该有人承担责任吧。没有人因此受到处分,因为责任不在于某人,而是由于政府对牢犯的政策,是政府为牢犯制订的“伙食标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每月37元伙食费只够买5斤猪肉,无论怎样精打细算,扣除米钱、水费电费、燃料费,每餐只有两毛钱的菜钱。况且那时正值修建南昆铁路,物价上涨,每月一到两次由政府供养免费吃肉已是一种安慰。有些看守所碰不上节日,几个月都闻不到肉腥味。

 

大劫难过去半年,伙食费终于上扬,从每月37元提高到45元,管伙食的干部也比原来有经验,以后没再吃到干板菜。莲花白、空茼菜、萝卜等是主要的蔬菜,尽管吃腻了闻到气味就要呕,也因看守所的关押条件有些改善,以后两年要好过一些。然而物价时涨时落,谁也不敢保证将来就不会再出现干板菜时代大劫难

 

牢房是特殊的地方,牢犯们患病也是特种病——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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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劫难

 

刚进来一、两个星期,大部分人都会感到头晕,有些会突然失去知觉,大便排出来就象羊粪一样成颗粒状,并且排便时特别费劲。我感到头晕持续一个多星期,倒是没有象其他牢友那样失去知觉,然而解大便时想排排不出,眼泪都被挤出来,肛门又辣又疼,卫生纸也常常沾有血迹。我原以为是体内原因,经牢友提醒才知道是肛门被撕裂出血,这种痛苦折磨我一年多。

 

三个月左右,肚皮开始麻木,胸闷,喉咙又辣又烫,吃不下饭,只能喝水,可是因为胃消化能力太弱,水也消化不了,喝下去的水就积淀在胸部,吐不出来,消不下去,闷得难受。【无论如何,每一餐必须要嚼下几口饭才有活下去的希望。】肚皮麻木,胸闷,接着就是浮肿、四肢无力,严重就会瘫痪,阿妥和我那位朋友因此取保出狱。这种折磨在第二年、第三年我又经历几次。

 

我瘫了近一个月,脚站不起来,用手能勉强撑起,但蹲不下去,只要双脚稍弯曲,立刻就象散了架一样全瘫软倒地;平路可以走,上下石梯子就不得不用手帮忙。

 

小阿提比我惨得多,双脚只剩下骨头,只有瘫坐;手脚都已麻木,洗脸也要人帮忙;上侧所时都是牢友们把他抬过去。前后近4个月,要不是他还清醒,我们以为怕是活不成了。

他的父亲送来50元钱,除了买一些肥皂牙膏之类,余下的都拿去买肉吃;大约十月份,我哥送来几十元钱,逮捕前两个月的工资也已送到;我和阿提还有三个人在一起吃,我们逃过那次大劫难。

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魏在腊月二十三被枪毙。

 

那一年病人一直很多,大家都还是熬过来了,到了年末即十二月份,五号室某天半夜死了人。第二天即有官员来探监,把重病号送到医院,阿伦和另一牢犯在医院死亡。那一段时间看守所十个监室至少也有三十个牢犯取保外医,取保出去以后的情况不得而知。这次大劫难已过去好几年,可是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不免心生恐怖。

 

在此前两年,C县看守所刚发生类似的灾难,即阿妥被取保的那段时期。时间相隔没几个月,B县看守所的大劫难更令人毛骨悚然。

 

一位曾在B县那次大劫难中幸免的劳改犯说:“伙食太差,有些浮泡,浮泡过后就瘫痪,共死了9个牢犯”;“有些尸体被人领回去,没人认领的尸体我们就用白布裹住然后抬到山上埋掉”;“有许多人被送到医院抢救后取保回家,回家的有好几个变成植物人”;“因为牢犯不断发病,看守所把人全都放回家,后来只有少数几个重刑犯被抓回去”

他还给我提供几个变成植物人的家庭住址。我到距县城二、三里路某村去查访,可是提到那人的名字时人们都不敢说,有个中年人说:“我们不敢告诉你,因为公安局讲过要是谁乱传就抓谁”,我只好作罢。

后来我又以写论文为名到县医院查病历,那医生翻挡案柜没找到,不过他还是答应我过两天再翻一下。医生告诉我:“那些劳改犯患的不只是一种病,是综合症,主要原因是缺乏营养,缺少阳光以及缺乏锻炼引起;全身浮肿,四肢无力,严重时就会瘫痪甚至死亡”;“他们共死了9个人,又有四十多个人住进我们医院,公安局不得不把他们全都放回家”。也许那时他还没有防备,过几天我又去,那医生说:“那些病历后来都被公安局拿走,听说已交到省里去”。我意识到自己是不速之客,知趣地离开了医院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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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要死的,在牢里死去被认为是最没意义的,老百姓常说:在牢里死掉连猪狗都不如,的确死去的牢犯只有一张裹尸布。一位同事的兄长在劳改农场死

去,接到电报立即赶往劳改农场,没人告诉他尸体埋在哪儿。没有坟,更不可能有棺木,原来劳改农场也如此。

死了的人当然不知道,活着的人常常就会去比较,劳改犯之死最可怜的,因为做恶,不得好死,一张纸钱都没有

 

有些人死有余辜,许多人罪不该死,‘饿牢’而死的人并非取决于罪恶的大小,越穷的人可能性越大。童年时候放牛上山,小伙伴们总爱说:我们把牛打去王×坟那里王×坟是一个山名。七十年代王×在C县看守所死去(其同案有一支手被用钢钎绞断),因为饿牢而死不吉利,尸体被领回,又不能抬进寨子,只好埋在远离寨子的一个山窝里,并永远占据那个山窝。二十多年后的二十世纪末,他们那个村又有一个在牢里死去。人多地少,已经没有哪一个山头、哪一个山窝能让给他,不能遗臭万年喽

 

牢犯们都希望早一点判刑,早一点被送上劳改农场。到农场的牢友写信回来说那儿比看守所自由,可以吃饱饭,每个星期还有一、两场电影,也可以做一些娱乐活动。牢犯们把劳改农场想象成天堂,可是赵的叙述使大家都很沮丧。

 

赵腿部有些残缺而被劳改农场遣送回看守所,赵说:他们是去挖煤,吃饭定量,吃的苞谷米比我们吃的苞谷面还难吃,油也很少。过了几天所长训话:你们还以为我们这里的伙食不好,告诉你们,某劳改农场吃得比这里还差,赵××从那儿回来,你们问问。改革开放二十年,监狱里一直还过着毛时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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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世隔绝了三年,出来后才知道曼德拉当了总统,拉宾被枪杀,巴西捧走第十五届世界杯,中国在亚特兰大金牌数第四…… 比上山挖土,下田耕地的三家村农夫们更是孤陋寡闻。本来打算学达磨面壁,可是源源不断的新犯带来米价肉价桐籽价,干旱暴雨大冰雹之类的消息搅得我心烦意乱,每一年都是今年农民又没有望头喽

 

这三年我也没白过,因为能有机会吃尽了苦头,也把一生所要生的病全在牢房里完成,并且悟出了四大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