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罗的远东情结


                             

 

马尔罗的远东情结

          沈东子

 

 

法国人当中热爱东方文化者不少,但走火入魔如马尔罗(André Malraux19011976)则少见。马尔罗做过官,做到法兰西共和国文化部长,我通常对做官的作家是比较厌恶的,不过他是个例外,不是说喜欢他,只是佩服他说大话时那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能耐。说马尔罗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征服者》和《人的状况》,因为这两部作品都与中国有关,前者讲述1925年开始的省港大罢工,后者描写1927年上海工人起义。马尔罗与亚洲有不解之缘,当时的印度支那受法国殖民统治,他为寻找吴哥窟与新婚太太一道穿越柬埔寨热带密林,像当年斯坦因偷运敦煌古卷那样,用四辆马车偷运佛像,结果被抓获坐了几个月班房。

 

出狱后小马对法国殖民当局深恶痛绝,决心帮助当地人反抗殖民统治,据他说他流落到西贡,帮助胡志明创建了印度支那共产党(越共前身),身份有点像中共创立时的那个荷兰人马林,后来又为了买印刷机去香港、澳门,正好碰上省港大罢工,他摇身一变成了罢工委员会的宣传委员,做上了苏俄顾问鲍罗廷的左右手,两年后他又到了上海,把工人起义当做东方的巴黎公社,与共产党员一起出生入死对抗新军阀蒋介石,似乎是这场较量中的关键人物。其实这些经历都是他虚构的,1930年以前他只来过中国一次,只在香港小住过几天,可就凭道听途说写出了两部小说。

 

问题是对读者的疑虑,他从不予以澄清,如果有哪个记者把这些传奇当做他的经历进行报道,他也予以默认。那个时代的世界,通讯不如现在发达,没有电话也没有电邮,法国民众对遥远的中国,就像如今我们对彼岸的加州西太平洋大学一样知之甚少,人家说什么都信以为真。马尔罗编造的远东故事,深深打动了众多欧洲读者,他自己自然也从中受益,被奉为九死一生的法兰西英雄,《人的状况》获1933年的龚古尔文学奖。

 

事情不止于此,马尔罗在后来出版的《反回忆录》中,说自己在北平见过托洛茨基,说陈毅参加过长征,说自己在中南海与毛泽东煮酒论英雄等等。其实毛对他的态度与对古巴游击队员格瓦拉相似,虽然不乏好感但也保持距离。1965年马尔罗作为戴高乐特使来华,礼节性地拜访了毛,在场的还有两国其他政要,加上翻译时间总共也没超过半小时,能说上几句话?但这位仁兄对这次会见写了足足八十多页,从哲学谈到历史,又谈到诗歌,好像他与毛相见恨晚,有私下长谈,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文学想象力。

 

马尔罗这种将事实与小说混合起来的写法,终于引来了记者的质疑,起先他还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实在招架不住,只好说你没看我的书名叫《反回忆录》吗,既然是反,当然不能当回忆录看,文学本来就是文学不是历史。显然在这样的回忆录里,他回忆的不是史实,是他自己。晚年的马尔罗喜欢写信,喜欢在信件上画一只猫,似乎象征自己一生都在暗夜中行走。197611月,继周恩来、毛泽东去世后,马尔罗也魂归西天,给自己的远东情结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