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坡上的人生智慧
——读韩东的《这些年》
辛泊平
上大学的时候,由于大学教材的缘故,表面上不得不相当正统、相当纯正,然而,课堂之外,我们却对那些堂而皇之占据课本的诗文并不感冒。那时候,我们渴望反叛,追求颠覆,心向远方。于是,就读马原、余华的先锋小说,读韩东、于坚、李亚伟、伊沙的诗,读西方现代派的戏剧。那种阅读是快乐的,因为它不带功利,和考试无关,和奖学金无关,它只是自己个人的事情。所以,这样的阅读轻松、随意,但却有着别样的阅读快感,似乎是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了一个玻璃球,喜悦与战栗的秘密。
若干年后再一次面对韩东,虽然没有了昔日那种醍醐灌顶的震撼,但依然有那种亲切自然的感觉。我喜欢读韩东。因为,不管是反映生存的逼仄,还是表达精神的困境,他都不会让你跟着着急上火。他是淡定的,坦然的,即使是梳理生命流程中的尴尬与羞涩。正如这首《这些年》。太阳底下,并无新事,但时间永远流逝,多么让人沮丧的日子。然而,我们无法超越,更无法逆转,我们只能走在时间的阴影里,跟着莫名其妙的脚印莫名其妙地前行,没有退路,没有方向。意义是他们的,衰老、疲惫和沮丧是自己的。这就是课本上教育我们要歌唱的生活。
在这一点上,韩东是睿智的,他早就洞悉了体制内以及体制所衍生的一切把戏,所以,他我行我素,就是不吃那一套。他爱,但不再恋爱,那种夸张的情感不属于他;他睡觉,但不再和女人睡,那种荷尔蒙泛滥的夜晚不属于他;他写着,但那种暧昧的矫情不属于他;他骂人,但那种你死我活的战争不属于他;他行走,但那种生活在别处的臆想不属于他;甚至,他活着,但已经不再迷惑于寿命。这已不再是沉溺于自我的肉体凡胎,而是通脱的佛。但谁又能阻止一个红尘的生命拥有佛性呢?这是个人的权利,是个人的自由。而且,佛无相非相,无处不在。
“这些年,我缺钱,但不想挣钱/缺觉,但不吃安定/缺肉,但不吃鸡腿/头秃了,那就让它秃着吧/牙蛀空了,就让它空着吧/剩下的已经够用/胡子白了,下面的胡子也白了/眉毛长了,鼻毛也长了”读这样的句子是快乐的,因为,从中我读到慈祥的萌芽,读到了智者的笑容。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那些为了身外之物而奔波的生命是痛苦的;肉是口腹之欲,并非必须之物;头秃了,牙蛀了,那是时间的痕迹;眉毛长了,鼻毛长了,两种胡子都白了,就让它白着又如何,反正我已无心再用甜美的声音和鲜艳的羽毛去招蜂引蝶、拈花惹草。这是何等达观的人生姿态,像老子一样,把自己坐成呆木头(鲁迅比喻),那是和时间对话的最佳姿态,是顺应,是忘我,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必经之路。
走过之后,韩东告诉你,远方其实没有什么,远方就是你原地踏步的地方;书可以读,音乐也可以听,但不要贪,不要痴,不要迷,就当是春天的蝴蝶和秋天的风声。放下之后,便会发现,它们识趣地离去,不再折磨你的心魂。反过来说也一样,“字和词不再折磨我/我也不再折磨语言”,你放了那些无辜的事物一马,从此不再折磨它。然后,你是你,它是它,两不相欠,互不相干,相忘于江海,便是无上的逍遥。
看过生死,然后淡然,虽不是庄子的鼓盆而歌,但也算是人精了。诗里的韩东便是这样的人精。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依然活着,只是不再远眺,叉腰学伟人的“冷眼向洋看世界”,也不再风流倜傥“爱江山更爱美人”。他知道,他只是韩东,现在人称老韩,他从未抵达峰顶“一览众山小”,他只是顺着性子爬了人生的一段——半坡地带。所以,他没有飞来横祸,也没有意外的横财,平平常常的日子,平平常常的一个人。然而,有这样觉悟的人已经不再普通。还在被得失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我们如是说。
韩东是幽默的,但他的幽默绝非那种抖包袱的幽默,他的幽默是零度的,那些智慧的火花取决于诗人淡淡陈述中的自然呈现。韩东永远是那种不愠不火的语气,不训诫,亦不劝慰,他不以权威的面孔和导师的姿态对你,而是如朋友间的心声坦露,或者就是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你听是你的事,不听也与我无关;你听了能会心一笑或者大声骂娘,这些都无关紧要,诗人心不会动一动。因为,于红尘大千,他已不嗔、不怒,不喜、不悲,他只是活着,感受着活着,便已足够。
叙说人生,这本是大事,但韩东却举重若轻,于淡然中解决了人生命题。这就是功力,那种化技巧于无形的功力。正如古希腊的朗吉努斯所言,“巧妙的修辞不为人所知”。我喜欢这样的“春梦了无痕”。2010-9-30
附:这些年
韩东
这些年,我过得不错
只是爱,不再恋爱
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
只是写,不再诗歌
我经常骂人,但不翻脸
经常在南京,偶尔也去
外地走走
我仍然活着,但不想长寿
这些年,我缺钱,但不想挣钱
缺觉,但不吃安定
缺肉,但不吃鸡腿
头秃了,那就让它秃着吧
牙蛀空了,就让它空着吧
剩下的已经够用
胡子白了,下面的胡子也白了
眉毛长了,鼻毛也长了
这些年,我去过一次上海
但不觉得上海的变化很大
去过一次草原,也不觉得
天人合一
我读书,只读一本,但读了七遍
听音乐,只听一张CD,每天都听
字和词不再折磨我
我也不再折磨语言
这些年,一个朋友死了
但我觉得他仍然活着
一个朋友已迈入不朽
那就拜拜,就此别过
我仍然是韩东,但人称老韩
老韩身体健康,每周爬山
既不极目远眺,也不野合
就这么从半山腰下来了
(2002-8-11)
——选自2010年第五期《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