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太太教我的事


伊丽莎白太太教我的事

文 凌霜降

     1  2007

In Loving Memory of
  Elizabeth Robertson
  b.13.5.1927-d.23.9.2003
  This coastline was her favorite view.
  Erected by her husband and daughter  
  这是在澳洲阿德莱德海边的一张长椅上,钉在椅子的铜板上话。
  大意为伊丽莎白太太去世后,他的丈夫和女儿在她生前最爱伫立的海边安放了一张长椅,用来纪念他们爱的妻子,和母亲。

我坐在那张椅子上,给阮朗打电话,把在阿德莱德海边那张长椅上的话读给他听,他说:伊丽莎白的先生只要坐在这张椅子上,爱人最爱的风景就在他的眼睛里了,他们一定深爱过。
  阮朗说完这一句话后,便沉默了。我紧紧抿着嘴,亦不能再说什么,怕无论说什么,都会崩溃地哭出声来,问他:阮朗,我很想你。我太想你,怎么办?

但答案只是风声,终究只是和过去的每一次那样,双方沉默良久,然后,沉默着挂断电话。然后,我看着伊丽莎白太太生前最爱看的风景,泪眼蒙蒙。

2 2002

阮朗抱着明媚上到二楼的时候,我正站在那个大大的玻璃鱼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脚步只是略停了似乎不能察觉的一下下,就继续大步地往上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么挺拨,娇小的明媚在他的怀里,被保护得是这样的周到体贴。我没敢再看,低下头,“当”,轻轻的,有一个水滴落在玻璃上溅碎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

“我来帮你。”阮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面前,很轻易就拿起了那个我怎么搬也觉得过重的玻璃鱼缸。

“谢谢。”他出门的时候,我轻轻地道了谢,低下头没有再说话。“你应该叫老板送货的,这鱼缸太重了。”阮朗一边下楼梯,一边说,头也不回,他的话一直在楼梯里绕呀绕,一直绕到我的心里去,不知道为什么甜蜜了起来。

我没有出声,继续低着头微笑:他那里知道呢?我之所以拒绝了老板的送货,是因为知道他今天陪明媚去医院亦是这个时候回来呢?

是的。我喜欢阮朗。我爱他。我在心里这样再一次告诉自己,原谅了自己玩的小心机。但我也明白的:爱又如何呢?这只是一种暗恋。当暗恋是三个人的事的时候,暗恋就成了一种可耻的痛苦。

但我却不能自拔。我心里的对阮朗的爱恋,一点一滴,从十七岁开始,写成了一幅地图,不管他去了那里,我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跟到那里。

当然我也知道,阮朗有明媚。明媚得了一种可怕的怪病,这病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安全感。阮朗当着全世界的面答应了她,会照顾她一生。

我做了小点心,下楼去拜访明媚。从此与明媚成为好友,一有空,我便去陪她。明媚说:“阮朗,你看,我们是高中校友,然后是大学校友,各分东西后,居然还能做邻居,多有缘分。”

我有些羞惭,因为这些缘分,是我自己刻意地制造的。

3,1997

我高一,阮朗高三,他穿着白色衬衣从走廊跑过去,追一个叫作明媚的漂亮女生,他那么急,撞倒了当当,一点也不出奇的相遇情节,可他那么有礼貌地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拉起了我:“对不起,你没事吧?”三月早晨明快爽朗的阳光洒在阮朗那样的微笑上,干净而纯粹,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我低头看,一直看,想找回那些心的碎片,却遍寻不着。从此,我遍寻不着,再也寻不着,自己的心。后来的很多个日子,我偷偷摸摸却心潮澎湃地跟在阮朗身后看他和明媚有说有笑的日子里,才慢慢发现那些心的碎片其实已经回来了,它们一小块一小块的,拼成了一幅地图,它引导着我,跟着阮朗的脚步,一刻不停。

整整一年,我是一个单薄的不多话的高中女生,不管在食堂,校道,还是公车上,我总会跟着我的心之碎片形成的那幅通向阮朗的地图,无限忠实于它。我每天跟在阮朗背后,坐他坐过的位子,走他走过的路线,看他看过的书。然后上,考他考上的大学。

进了大学,我仍是如此。我跟在他的背后,从不与他打照面。我在他的背影里,歪歪扭扭地生长,偷偷摸摸地开成花。我总觉得,我看得到希望的,整个大学都在传说,校花明媚爱着阮朗,可是阮朗另有喜欢的人。

直到那一天,有一个女生从很高的楼上飞身而下,我远远地着她像一朵白色的飞扬的花。她落在保护膜上的声音触耳惊心,砰的一声,像当初第一次见到阮朗时那些心碎的声音。

那是明媚。据说,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她修长美丽的双腿时常无故失去知觉。所以她绝望地想死。

那天,很多人都看到阮朗紧紧握住明媚的手一直不松开,嘴里坚定地说了一句话:“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会照顾你一生的。”

很多女生都感动得哭了。我也哭了。为我从此绝望的爱情。

4 2002

今天是试用期的最后一天,上午我就接到了公司的留用通知,终于不用担心会付不起房租要搬走了。从超级市场回来,我从手里的大包小包的缝隙里看到门把上挂了一袋东西。仔细看,几条银灰色的小鱼在里面来来回回地游动,袋子还滴着水,地下水痕寥寥可数,我盯着那几滴水痕,眼里的水份忽然就丰盈起来。他来过。阮朗来过。就在刚才。但我回来迟了。就迟了那么一步。

晚上,当当做了明媚喜欢吃的榛子杏仁蛋糕。犹豫了好一会,还是仔细地装了一般走下楼去了。

“阮朗,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的。你一定要记得。”屋里传来明媚的声音,然后是阮朗低沉的回应:“当然。我答应过你。”

“那么阮朗,我们结婚好吗?你和我结婚好吗?”

“好。你穿婚纱的样子一定很漂亮。”

我颤抖的手,差点拿不住手里的蛋糕。

阮朗抱着明媚上楼来,请我当她的伴娘。明媚说,因为她的双腿不方便后,她很少朋友了。我答应了。这个美得让我自惭形秽的女子,竟然一生都不能再自由行走,上帝赐给她阮朗,也算公平。

只是在他们走后,我对着诺大的鱼缸里那一群银灰色的小鱼哭了整晚。我跟着心里的地图寻寻觅觅,找到的却只有这一玻璃缸银灰色的小鱼,鱼儿在水里来来回回地游动,它们看不到我的眼泪,不会知道我的伤悲。

教堂里的婚礼,温馨华美如梦。新郎蹲下吻轮椅上的新娘的时候,我坐在第一排,默如岩石,心如粉碎。这时,旁边一对年迈的老公公老太太夫妇在说:看呀,爱就是如此,能越过一切到达这里。

我于是忽然泪流满面,我的爱,越过了时光,越过了一切,却不能越过明媚到达这里。

婚礼的第二天,我登上了飞向澳洲的飞机。父母早在两年前,便已经安排我出国,我与他们闹翻,宁愿自己在陌生的城市打工,只因为那个城市有阮朗。

现在,这个城市仍有他。只不过,他已成别人的丈夫。爱情里的最伤心,就是如此吧,心碎成尘,败走麦城。

2008

我坐在伊丽莎白太太的先生和女儿为她做的椅子上,眼睛看着伊丽莎白太太最爱的风景,心里想着那个我挣扎了这样多年都没有能够忘记的男子。

我因为无望的思念而满眼含泪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又拔了阮朗的电话。

“是铛铛吗?”

接电话的人,竟然是明媚。

然后,明媚给我读了一段日记:“十年前的一个早晨,我与明媚打闹着跑过走廊,撞倒了一个女生,我停下脚步,扶起她,闻到她发丝的清香,她似听不到我的道歉一般低下头,像诗人句子里最爱的那一抹温柔,她垂下的眼睑下,是像暗夜繁星一般的眸子在瞬间入侵了我的心,然后开始一天一天地攻城掠地。高中的那最后那个夏天里,我总能发现她的身影,还有她躲闪的眼光。我于是故意告诉很多人,我要考到什么大学去。我只是希望她也能知道,她也会到那里去,然后我会告诉她,我一直在这里等她。后来,我果然在那所大学里见到了她。但是,明媚生病了,绝望得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让我的爱情为明媚让了位。今天我结婚了。上帝,请你原谅我,我娶的新娘不是我最爱的女子。”

“我知道,你每年这一天都会打一个电话给他。当当,你不觉得你无耻吗?他是我的丈夫。”明媚指责着。

我想说,我知道。我想说,我不但知道他是你的丈夫,我还知道,你的腿其实很好,你也没有得什么严重的病。我为了让你健康起来,曾经偷偷地拿了你的病历,利用父亲的关系去咨询过最著名的医生。最后为你开病历的医生承认,那是假装的。你根本就是一个健康的人。并且,你们举行婚礼之前,在教堂的忏悔小屋里,我已经听过了这一段日记。我不想揭穿你,只是因为,你竟然能为了阮朗,从八楼跳下来。你的爱情,命都可以不要,我不敢和你争。也或者,我觉得,我已经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我以为幸福是每一天都能见到自己暗恋的人,但上帝却给了我更大的幸福,我一直深爱着的人也在深深地爱着我。已经足够。

我没有说这些,我只是轻轻地说:对不起。是的,对不起。因为我也不能阻止自己飞蛾扑火似的仍爱着阮朗,虽然知道,永远没有在一起的可能。虽然也知道,连每年打一个电话,都是一种不应该。

从此后,明媚常常给我打电话。她有时笑,有时愤恨,有时哭泣,从不曾快乐。说,从同居到现在,阮朗都和她分房睡。可他越不碰她,她就越不想成全他的爱情。又说,铛铛,我真羡慕你。我真羡慕你你知道吗?虽然阮朗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想念你。

我把伊丽莎白太太的椅子上的话读给她听。我说:“伊丽莎白太太教会我很多事,她教我等待,不教我抢夺。”

然后她沉默良久,然后深深叹息。

2009

我是在机场遇见明媚的,我要回国,她刚下飞机。她穿着白色的运动装,梳着马尾,很漂亮。她拿着机票,并没有坐在轮椅上:“我也想去看看伊丽莎白太太最爱的风景。”

她没有说,我已经和阮朗分开了。她只说:伊丽莎白太太教会我很多事,我想把偷来的幸福还给你。

机场玻璃顶折射来的阳光真烈呀,我想起伊丽莎白太太的椅子,忽然就泪落满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