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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志】沈昌文,1931年9月生于上海,因家道中落,十四岁时辍学,开始长达六年的学徒生涯,工作之余自学无休,最后取得的学历是上海民治新闻专科学校采访系二年级肄业。1951年考取人民出版社校对员,此后屡有文章及译作问世。1986年1月起,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1980年3月起兼管《读书》杂志编务,1996年1月1日奉命退休,此后仍会参加各类文化艺术活动。个人主要著作有《阁楼人语》《书商的旧梦》《最后的晚餐》《知道》,译作《控诉法西斯》《出版物的成本核算》等。
书荣沈昌文
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见了四回面。第一回聊完后,一起吃午饭,他点的菜里面有一种烤鱼味道很特别,带有烟熏香气,他喜欢这道菜,极力向大家推荐,自己还喝了几杯冰啤酒,我说你一向喝冰的吗?他笑答,要压一压欲火;第二回聊完后,摄影师董鑫给他拍照,他很配合,脱了外套倚墙而立,眼睛看镜头,说过几年你们再想找我拍照,我可能都不在啦;第三回正好《新青年》第一辑的文稿排完,我们请他过目提些意见,他看后点点头,说已经非常好,建议封面朴素些;第四回见面,我问他对一些社会热点事件的看法,他大多绕过去了,他端起黑咖啡,眉目间透着与人为善,笑呵呵地说,我老了,不想发表太多的意见。
到底是沈昌文,我们知道,他和文化界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有些话,可能不太好说。
这个在出版界摸爬滚打五十余年的爱书人,尽管年岁已高,有着诸多光环,却无任何炫耀。在接受《怀尧访谈录》独家专访时,我们看到他的温润、谦卑、自省和坦诚。
他喜欢佛教,也读《圣经》,同时身上有道家的特质,比如尊重女性。他踽踽独行,不知疲倦,说话慢条斯理,少见刀光剑影和杀气腾腾。因听力不佳,交流时他会侧耳倾听。他自嘲为知道分子,但细看会发现,他的观点其实隐藏在“知道”背后。
半个世纪以来,作为文化殿堂的守护神,沈昌文在捍卫阅读的趣味,点燃的是万丈书香。他因书而荣,经他之手的图书也得到了读者的喜爱,所以,本期访谈的主标题如上。
学徒生涯
从念小学开始,沈昌文就处于人性扭曲的环境之中。“我连哭都不能大声哭,笑也不能大声笑,说话也不能随便说。我始终要仰仗别人的帮助。为了能上一个好一点的小学,我连自己的姓都得改掉。我不能和邻居的孩子一起玩儿,因为我的祖母不允许,那是她眼里的‘野蛮小鬼’。正是在喜好玩耍的时候,我唯一的游戏就是闷在家里,隔着板缝往外看。这形成了我比较特别的经历,也促使我这个当学徒的永远要念书,要上进。在以后几十年的生涯中,我始终不跟荒废时间的事情打交道,只知道要多学一点东西,自己去找本领,找饭吃。现在想想,我唯一的玩儿,现在也还是这样在玩儿,就是从板缝里看这个世界。”
吴怀尧:在见你之前,我们素未谋面,但是说到三联书店,说到《读书》杂志,说到沈昌文,还是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不会觉得坐在面前的是一个陌路人,所以,我不想把这次访谈弄得很严肃很深沉,更希望是轻松有趣的谈话。
沈昌文:你已经界定了是聊天性的,我们聊天可以很亲切,可是一谈到业务啊,我就没有办法谈,因为现在已经很隔膜了,我每天谈的没有一件事是正经的,没有一件事是要订合同的。说不正经,那倒也不是唱歌跳舞,都是谈跟文化有关的。这个在饭桌上就比较合适,我本人也喜欢做饭,我很少自己下厨招待别人,我会到饭馆点菜,有些饭馆我非常熟,这样我就经常跟朋友聊天,有时也在饭馆里聊。吃饭可以有一种高兴,有一种喜悦,谈事情就容易,感情也容易交流。
吴怀尧:接受媒体采访时,你常用“吃喝玩乐”形容自己的日常生活,我想知道,面对当下各种触目惊心的食品问题,你是吃心不改呢还是心有余悸?
沈昌文:我很大胆,我喜欢去小饭馆,用恶心的话说就是脏兮兮的小饭馆,都在这(美术馆东街三联韬奋图书中心)附近。我每天要做的事,跟朋友聊天、交往过半都是在饭桌上,如果大家很熟,就在附近找个小饭馆,不是太熟悉的,就去像样些的地方。
吴怀尧:呵呵,见你得提前预约。平时你和朋友们主要聊些什么?
沈昌文:是。找我的朋友非常多,大部分来自海外,要谈的无非是内地的各种新情况,或者是思想界、文化界的各种倾向。这种闲谈,在饭桌上显然比较合适。我没有实质性的业务,没有谁委托我组织写稿,出版作品。如果有的话,我就牵线搭桥,我绝对不管所谓的业务,我已经七十八岁了,我不能再管这些事情。
吴怀尧:你生在宁波,长在上海,现在还会经常回去看看吗?又是什么原因,你可以这么多年一直呆在北京?
沈昌文: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所以和宁波有缘,是因为我妈妈是宁波人,我又在宁波人开的商店里打了六年工。现在年纪大了,哪里都不怎么去,家里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去。我家人都不住上海,我太太是北京人,而且是蒙古族的旗人。
吴怀尧:你是1962年1月结婚的,到现在差不多五十年。金婚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沈昌文:我们那时候谈恋爱的方式很简单,是支部书记介绍的。我们的支部书记生病,去医院里看病,病好后就把女医生介绍给我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因为这以前我在单位里追求女孩子都失败了,我们的支部书记说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我那时候正在积极争取入党(我是1961年10月份入党的)——居然找不到对象——我遭到单位里面女同志的白眼。
吴怀尧:你恋爱受挫的原因是什么?
沈昌文:我原来是工人,尽管上过大学,也是业余时间念的,所以我到了单位非常急切的要上进,要做好多事,像搞翻译。我原来是做校对,校对上升需要拿出东西来,我们出版社能够自己做翻译或者写作。当时我看上了一个翻译的女同志。我们那里的优秀女士都跟我讲,你要追求,不是说直接说我们俩好吧,这不行,得追求,可我没时间追求,我要翻译,我就是靠这个——说得难听点就是靠这个爬上去的,我能翻译不同的东西,所以人家说我变成工人阶级知识分子,我去当领导的秘书,然后当编辑,当编辑主任,总编辑等等。我的邪门歪道是,今天在座的有俄国人,我讲俄国话,有德国人我讲德国话,有法国人我讲法国话,都能够多少讲几句。俄文我最厉害了,我是上海淮海路学的俄语,都是夜校,我在上海、在北京也上夜校,夜校非常辛苦,多的时候一天要上五个补习学校,早上五点钟到晚上十点钟。
吴怀尧:自我教育和上进心真的是非常重要。
沈昌文:我自学的缺点是不注意文化积累,只注意谋生,学什么我就看将来能不能用于谋生。我在上海观察家庭教育,发现关键就是靠实力做事。我没有资产,也没有背景,我父亲是很有钱的家庭,行为端正,用我祖母的说话,连玩女人的心情都没有,可是他抽大烟,把家产全抽光,他死了以后,房子卖掉抵债。
后来我才知道,鸦片并没有那么值钱,以至于把家产都抽光,问题是抽了鸦片人就没有上进心,没有上进心事业就给人坑蒙拐骗了。由于母亲认定家道中落的原因是嫁错了上海人,所以我从小在上海的宁波圈子里长大。虽然家里一贫如洗,但外婆还是认定好人家的孩子一定要上最好的学校,于是我冒充一位在上海工部局工作的亲戚的孩子,得以进入上海工部局子弟学校——一个由英国人办的学校里上学。亲戚姓王,所以我读书时的名字实际上是“王昌文”。念到初二,交不起学费,学校老师来催欠款,很无奈,我祖母和我妈妈就决定让我离开学校,走的时候,我没有跟任何同学打招呼。十三岁时我又冒充宁波人,开始在南洋桥一家宁波人开的银楼里的学徒生涯。这一类的商店,为了知根知底用的都是同乡。
吴怀尧:你父亲去世时你多大?
沈昌文: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实际年龄只有三岁,我连他的容貌都不记得了,很多都是听我的家人,特别我的祖母说的。我十多岁的时候,家里已经穷得一塌糊涂,就住在上海人所谓的城户临时建筑。
吴怀尧: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实际上是缺少父亲这个角色的。
沈昌文:不但缺少父亲,而且我妈妈从小给我的教育就是上海人是不行的,她这辈子的错误就是嫁了一个上海人。按籍贯来说,我是上海人,可是我始终看不起上海人,看得起宁波人,我妈妈是宁波人,我从小就学宁波话,我在宁波人的圈子里长大,我讲宁波话比上海话还地道,尤其是我学徒六年,我这个店是宁波人的商店,这个店是不许非宁波人进去的,宁波人的乡土观念非常厉害。宁波人有一点是好的,做商业讲究诚信,我从1945年以后完全讲宁波话了,完全宁波化了,在以前我还讲一点上海话,以后完全是变成宁波人了。所以宁波人的特点,在我身上非常的明显,而宁波人有一套商业办法以外,还有本事,因为宁波的开埠早,航海出去比较早,我的很多亲戚都是做航海的,做船长,所以因此能够接受外来文化。
吴怀尧:能否说一件在学徒生涯期间,让你难以忘怀的事情?
沈昌文:1945年抗战胜利,美国兵带妓女到处闲逛,我是卖首饰的,我要招呼他们,就喊美国兵“罗斯福先生”和“杜鲁门先生”,他们听很欢喜,带着女伴就进来看。我在店里本来是工人,后来变成账房(会计)了,为什么做账房,我告诉你我的一大创造:那些卖给女孩的首饰,通常上面会镌刻赞美女性的词语,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之类。后来我改革了,我从来喜欢改革,我改写成“妹妹我爱你”,这样一来,我所在的店里首饰卖得好着呢。
编辑时间
解放后三联书店在上海招考,沈昌文喜出望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毛遂自荐。“我觉得我是工人,三联书店一定愿意让我去。结果,人家回信说要的是大学生。再后来人民出版社在上海招考,这一次我就变成大学生了,因为我在市内的新闻专科学校读书。上海人都是很滑头的,我自己刻了一个图章‘学习报’,说‘介绍本报记者沈昌文前来应考’。我考得也不错,就到北京来了。当年三联书店没有录用我,多年以后,我当了三联书店的总经理。”
吴怀尧:从1945年到1951年,你一共当了六年学徒,白天伺候八方来客,晚上去夜校进修,后来考取了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招考。按照这个路子往下走,你应该是当记者,最后怎么阴差阳错上了出版这条船?
沈昌文:在第一学期,我的采访学的成绩是五十分。六十分及格,我才五十分!班里属我最差,我真是丢人啊,这当然不能抱怨老师,我自己不会写嘛。我的摄影课、电影课成绩都很好,可是正经的新闻课都没有学好。我没有学好语文,只是念熟了《古文观止》,现在还能背很多。大概是1949年底到1950年,三联书店在上海招考,报名的条件是要有大学一年级的文化程度,我刚好够了。可是他们没有要我,我估计是我太诚恳了,写了真实心情,说我以前是个学徒,如何喜欢三联书店,想去为它工作。
吴怀尧:和现在很多大学生投简历的情况差不多。
沈昌文:1950年底,上海人民出版社要在上海招收校对员,我和几个同学就去了。这次报考,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伪造了证件和介绍信,说我是报社的工作人员,后来就考上了嘛。第二年3月24日,我就到了北京,开始做校对,同时继续学习俄文。做校对时,我曾把“抗美援朝”错成“援美抗朝”。最惊险的是1953年的“洗澡运动”,也叫“忠诚老实运动”,我怀着一种虔诚的心理,把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丑恶的事情”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包括如何隐瞒“学徒史”造假开证明,包括为了挣钱上学曾帮资本家做过假账等等。结果思想汇报交上去后,不久人事部门找我谈话,认为我“历史太复杂”,准备将我辞退回上海。
吴怀尧:刚直起腰,头又碰到天花板,心里不太好受吧?
沈昌文:是啊,觉得非常悲哀,等于以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好在这时,我翻译的两本书出版了,而且被时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的王子野看到,他推翻了人事部门的决定,不但没让我走,还把我调到了身边当秘书。不久我又被评为“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 现在奖状还在家里。
当时的人民出版社下设人民出版社、三联书店、世界知识出版社三块牌子,所以我实际上已经迈进了三联书店的门槛。在体制内,能当领导的秘书,一般都是比较信任的。从1954年以后,我就一帆风顺了,入党,当编辑室主任,尽管也有挫折,我都过来了。
吴怀尧:对自己的发展方向,你是潜心规划好,还是且走且看,顺其自然?
沈昌文:两个都不是,开头是有目标的,后来发觉目标都达不到。我学过很多东西,我学摄影,没人找我照相,我也进不了照相馆,我学过收发电报,后来也没成功,我学过会计,因为没有很好的学历,我也当不了会计师,我只能够做做假账,所谓做假账,就是我根本没见过,我给一家玻璃厂造假账,这个厂我根本没见过,就根据单据做出盈利多少,我做好了以后,老板去应付税务局,他还要贿赂,我这个账单就是一种障眼法。可是通过这些事情,我慢慢形成一个观念,一旦机会来了,你必须有所准备,抓住机会。我没有能力,我没有人脉,所以我在上海的学习很多都浪费了。一直等到五十年代初,我就获得了机会,要是没有出书,我可能就被解雇了。
吴怀尧:现在回忆那些陈年往事,你是记忆犹新,还是需要努力回想?
沈昌文:我觉得比较清晰。我喜欢讲半通不通的英语,很抱歉,我们上海人的坏习惯,必须要不断的strive,斗争,只要有一种本事,总是会有成果的。
我是暗暗的用功,人们都不知道,我要翻译东西,换句话说我要出人头地。所以到了1954年的时候我得了大病,看上去没有什么,咳嗽很厉害,肺结核,气管炎,关节炎等等,我生活最苦恼的是失眠了。当年我到北大医院看病也得头天晚上去排队,第二天早上才能拿到号。那一年上海的英汉大字典要重印,我会英语,就被派到上海去出差,里面有一些地方要做校对工作。
吴怀尧:你接触气功就是这段时期吧?
沈昌文:对,我在上海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叫蒋维乔的老先生,他当过江苏省的教育厅厅长。我跟他学气功时他已经八十岁了。他的功法非常简单,不讲什么外功内功,乱七八糟的更是没有,起首只有一条,就是“意守丹田”。怎么能“意守丹田”呢?这一点我很得意,他讲的一句话我能落实,就是“破除我执”。
他认为,越是“执”于一点,就越不能成功,所以要放松。放松之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肚脐之下一寸三分,老是想着那儿,那儿就会发热,一旦发热了,就是所谓“得气”了。然后,你就按着书上讲的经络路线,把得的气引导到一定的穴位上。需要治哪个部位,就让气走到哪个地方,慢慢地病就会好了。
这个气功本身不主要,更主要的是一个人生哲学,就是要把心安下来,比如说公共汽车没挤上,你可以恨得要死,这趟车看着就差一步,但是没赶上,可是你再解释一下就很简单,这一站过去了,还有下一站,下一站可能更宽敞。
我过去有那么一股进取之心,可我不知道退。他告诉我,要进还要退,你才能有真正的进步。若是没有他告诉我这一点,我可能以后就毁了。我当然还是要进,但是不再刻意去追求效果了。所以慢慢我就学了很多东西。他去世后,很多人说是正常死亡。厦门大学的谢泳写了文章,经过调查才知道,1957年底,蒋维乔知道儿子划了右派,九十岁的老头想不开,老头一辈子教我各种想开的办法,结果他到气功室上吊死了。
吴怀尧:1979年4月《读书》杂志创刊,李洪林写的《读书无禁区》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1980年3月,你被调到《读书》杂志编辑部,这中间又有什么样的因缘际会?后来你又如何做了主编?
沈昌文:有一段时间我想离开人民出版社(当年东方红兵团的人似乎在社里当了家,想象中于我不利),去陈原主持的商务印书馆,当时我在人民出版社的顶头上司范用把我留下了,他说陈原现在还管着《读书》杂志,你就去《读书》吧,就这样,我到《读书》当了编辑室主任。
80年代初期,我们刊登了一些被认为是有问题的文章,老是要去做检讨,下面也流传说,《读书》出事了,要停掉。正在我们很紧张的时候,1983年,胡乔木在通俗读物出版会议上有一次讲话,他讲着讲着,忽然讲到《读书》,他说《读书》杂志大家很有意见,这个杂志该怎么办呢?我看还是要办下去,要他们加强马列主义的学习嘛,等等。所以,新闻出版署赶紧根据这个精神重新研究《读书》怎么办下去,其中一条是,把一个党员沈昌文的地位升高了,变成执行副主编了。
这个事情过去以后,乔木同志给《读书》杂志投了篇稿,是他出版的诗集《人在月光下是美丽的》的序言。他完全是以普通读者的身份投稿给我们的,信中说:我写了篇文章,你们看看,能不能采用,等等。我就以编辑部的名义回信,对乔木同志来稿表示欢迎,并建议文章做两个改动,其中一个是把“我的拙著”中的“我的”两字删去。他又给我一封回信,同意修改,语气客气得不得了,意思是说,对他这样的人来稿,像对一般作者那样就好了,用语不必客气。后来,我到新闻出版署开会,“无意”之中,向署里的领导讲了乔木同志给《读书》投稿的事。不管怎样,《读书》最后还是过关了。
吴怀尧:你主政的十年,堪称《读书》杂志的黄金时代,它成为文化界的标杆性读物,许多知识分子以在《读书》刊登文章为荣。知名博主和菜头说,“三联书店在你手下时,是那种值得学人骑自行车经过时踩一脚刹车,下来鞠一躬再走的所在。”现在回头看,你觉得《读书》当年为什么能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沈昌文:它刚刚问世,就站在了一个很高的起点上。众多老知识分子和出版家为它塑造了一个独特的风格。《读书》的主张是陈原老总主张的,我觉得很受教益:要有思想性,要有启蒙,可是绝对不能说教,而是要有可读性。他认为文章要短,不能超过三千字,后来我接手后改为不能超过五千字。
大家说当年的《读书》如何如何,其实不是我们有能耐,而是我们当年形势有利,多年不开放,大门忽然敞开,金克木、张中行、钱钟书这些老知识分子憋了很久,第一次得到讲话的机会,金克木简直有写不完的文章,他说你们一个月才发我一篇,我一个月至少写四五篇。找金克木去谈事,在门口已经握手告别了,在门槛上他还要跟你谈15分钟呢。钱钟书也有讲不完的话,滔滔不绝。张中行也是如此。当时还有一个痛快是,我们从来不操心发行量和盈利问题。我接手的时候是两万册,我移交工作的时候是十三万册。
吴怀尧:现在的很多刊物都会发些软文广告,《读书》有没有类似的情形?
沈昌文:说一句老实话,我们编《读书》的时候绝对不是完美主义者,有的时候,上面打招呼的文章,或者是什么局长的夫人、老爷子这这那那,想在我们这里风雅一下,我们抵挡不住,这样的任务文章也是要发的,不可能苛求每一篇都是佳作。
书商旧梦
回首过去的时光,沈昌文如此总结:“我这一辈子都是做牛式的出版:听话、恭顺,不敢越雷池一步。你们可能不知道,在几十年前,说某人搞出版长于‘独立思考’,那可能是对其他人最大的打击。这样一来,他也许会遭难多年。现在世道不同,新型的出版家们,可能做鸵鸟,做骆驼,做鲸鱼了。”
吴怀尧:1996年1月1日上午,你接到三联书店人事方面负责人的电话,被告知退休。退休之后你也没有闲着,一直在文化圈奔走,相比之前有什么区别?
沈昌文:退出后做事跟过去不一样了,就是玩的态度,不是真正的做事。过去做事是要求一个目标,讲穿了就是功名,对不对,我用一句很露骨的话讲,就是向上爬,爬到一定的功名就可以了,然后就是好玩了,这以后我还做了好多事,都是为了好玩,不是为了功名,我已经不需要功名了。
吴怀尧:也不做翻译了?
沈昌文:我跟你说实话,我的翻译水平并不高,我能翻译斯大林时候的东西,我不能翻译这以后的。现在中文的东西活泛,过去毛泽东时代的《人民日报》社论,多好翻译,我翻译那个当时《真理报》的社论,因为有一套规矩,很容易翻译。这套规矩现在没有了,我何必呢,我花的成本太高,所以我现在就是玩了,完全是从个人主义出发,我是典型的个人主义,我想得挺透。
吴怀尧:不翻译但是写了不少东西,我发现你的著作《阁楼人语》、《书商的旧梦》、《最后的晚餐》,包括最近正在热卖的口述自传《知道》,没有一本是三联书店出的,为什么会这样子?
沈昌文:我离开三联以后,海外报纸不断的有文章出来,说《读书》犯忌,沈昌文被迫退休。有的人认为是我挑动起来的,这当然是个误会,我也不想去做解释。既然有了这么大的误会,为了保全三联书店,我只好划清界限,不再有业务往来。我到三联来就喝咖啡,业务我一点不管,我自己的事情更不能够求三联。
吴怀尧:你现在和三联是什么关系?
沈昌文:我是三联的下岗职工,我不担任任何职务。
吴怀尧:在三联的时候,你引进《宽容》《情爱论》;近些年又引进《欧洲风化史》,编了杨绛先生的《我们仨》,还将台湾的《蔡志忠漫画》《朱德庸漫画》和《几米绘本》推荐到内地出版。这些书销量都非常好,相比之下,你对非大陆的作品似乎很看重?
沈昌文:大陆出版的发展比西方落后,也比台湾落后。我做出版的,我很清楚,台湾出版走过的路子,我们现在正在走。这几十年,没有人比我清楚啊,我每天看台湾报纸,每天研究台湾文化状况。他们走过的路子,我们不可避免地一定要走。所以,海外的作者经常有一些思路值得我们借鉴,并且海外的学术机构也没有像我们这样多,写纯学术、看不懂的文章是没出路的,他们比较讲究可读性。
吴怀尧:你的大半生都在跟书打交道,对当下的出版界怎么看?你会读什么样的书?
沈昌文:我个人的经验不足取,我喜欢浏览,因为我是书商,我要了解整个书业的全貌,我的缺点和优点都在这儿,我看得比较多,但是缺少深入的思考和研究。中国的出版,至今病在谋略太多,机心太重,理想太少。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相信开卷有益,不管你是什么态度,你都会得到好处。刚才我说了,我的毛病很大,因为我要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本书刚看了三页,发现一个问题,我又去查另外一本书,我家里书也多,这样一天到晚就在浏览。所以我做不了专家,当不成学者,我自己是知道分子,就是这个道理。而且我有一点特别觉得要告诉年轻朋友,你们身在现在很幸福,现在的书实在多,够你看的了。要是前三十年,简直是不可想象。我个人特别爱看的书,我说不出来了,我只能学学某些老前辈的说法,我还是怀旧的时候多,我现在经常要怀旧的一本书是,就是《古文观止》。
吴怀尧:从数量上讲,书是多了,但是有数据显示,因为网络和视觉影像的影响,加之各种原因,看书的人数在下降,对此你怎么看?
沈昌文:阅读率下降出版商要负责,应该用各种生动的手段来吸引读者。像蔡志忠用漫画的形式诠释包括《道德经》、《论语》、《菜根谭》等中国传统文化,就很流行。
吴怀尧:我印象中你在接受采访时好像说过“阅读应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之类的话?
沈昌文:我不会说那么高级的话,那种带真理性的语言都不是我说的,我没有哲学观念,我不会发表这种哲理性的语言,我是一个非常庸俗的人。
知道分子
沈昌文算是文化出版界的“老土地”,他表示自己有责任把知道的种种说出来,提供一些素材。“我特别担心的是,因为我是残留的老人中苟活较长久的,后人会把改革开放时期不是我的功劳归到我名下。”
吴怀尧:前两天我在《南方周末》上读到一篇写王元化的文章,说晚年的王元化在主编《学术集林》文丛时,不能把所有的思考都只集中在学术问题上。他在卷二的编后记中就体会到:“最头痛的是要花费大量精力,去排除本不应有的无谓干扰。编者已不年轻,以现在的年纪和身体来说,就成为超重的负荷了。”后来又在日记中写道:“凌晨醒来想到《集林》事。我名为主编,实为初审。经我定稿后,还至少要再过三次堂,且同一问题也需回答三次。编辑技术处理极差。只有妥协……”此类情形,你可曾遭遇过?
沈昌文:我的情况跟王元化完全不一样,我编的《读书》杂志是愿意发表各种不同意见,希望大家都写出好的文章,能够说服别人,我做编辑我站在旁边看,王元化做编辑是主角,他有自己的观点,我本身没有观点,我是看你们在那里,大家在那说话。
吴怀尧:在王小波的杂文集里,收录了发表在《读书》上的《摆脱童稚状态》《智慧与国学》《思维的乐趣》《花剌子模信使问题》等文章。私底下,你和他交往多吗?
沈昌文:没有什么个人交往,他就是投稿,我喜欢他的稿子。《读书》产生风波的时候,提倡思想解放,可是一定还要有可读性,王小波的稿子就有这两个特点,写得好是一种概括,指的是写得风趣。表达得好是非常难的艺术,王小波的表达是曲里拐弯的好,有一篇文章我现在背不出来了,讲的就是知识渊博,一个杂文讲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三句话讲完了,他可以写三千字,而且写得很有趣。
吴怀尧:他在世时是曲高和寡,小说发表更是费尽周折。
沈昌文:我同意你说的曲高和寡,所谓要好,往往是拐弯,拐了几个弯,有的人就不耐烦了,小波知识渊博,他讲道理的时候,表达方式简直出人意外。
吴怀尧:最近关于“告密者”这个话题有很多的讨论,黄苗子、冯亦代等文化老人的名字也频频重现报端。还有学者从郑振铎的日记中读出,他对揭发者的赞赏和对倒霉者的冷淡。对于那段特殊时期的人和事,你在自传中也提到过,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如何看待那段历史?
沈昌文:过去是采取群众性斗争,不是简单的告密问题,我不大赞成现在用“告密者”这个词。文革时很多作为不是由衷的,和恶意为之是两码事。如果非要上纲上线,改革开放以前过来的人,那就都没法做人了。
吴怀尧:我很好奇,在揭发陈原和王子野时,你给他们加的是什么罪名?
沈昌文:揭发王子野最有名的一张大字报是证明他走资本主义道路,他的罪名是什么呢,我写他居然每天要回家吃饭,不在食堂吃饭,无论怎么上纲上线,可是事实就一句话,就是他不在食堂这吃饭。这个整理材料时就没法上报。所以后来他能原谅我。
吴怀尧:在你的口述自传《知道》中,有一句话是:“当时的这些事儿,我在回忆文章里不好写。不好写的事儿多着呢!以后会慢慢说。”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欲言又止?
沈昌文:主要牵扯到人事关系,张三看不起李四,李四看不起王五之类。过去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复杂的事情太多了。
吴怀尧:比较圆滑的手段……请问,您有宗教信仰吗?
沈昌文:没有,我没有宗教信仰,我喜欢佛教,但不是信徒。“放下”是中国宗教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此外因为工作的关系,以前也研究过宗教观,仅此而已。
吴怀尧: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你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起来上网,看各类新闻和博客,但是只潜水,从来不发言,是担心遭遇跨省追捕吗?
沈昌文:没有,我每天上网看各种东西,本来就不想发表评论,实在有的时候点名道姓让我发表意见,我也请朋友帮我代发,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手续,要注册等等,我一听到注册两个字就非常紧张。我谢绝这些活动,可以说一个简单的话,老年人怕麻烦,我不愿意有这些麻烦,注册了人家还跟你讨论,有不同意见等等。从我做编辑来说,我需要了解这个世界,网是很重要的窗口,我老了,我不发表意见,而且需要发表意见的地方太多了。
吴怀尧:就我所知,你和你的外孙关系不错,你对年轻人有什么建议吗?
沈昌文:在马路上不能卖弄聪明,比如说看见两个人在下棋,你认为你很高明,你告诉这个人该吃那个人的车了,这样一来你就糟糕了,他们会慢慢把你套上,然后跟你赌钱,你看对方本领不高,以为自己肯定可以下赢,可是快到你要赢的时候,他们突然说一句警察来了,这些人全走了,你的钱也不见了。所以我在上海生活过以后,我到了北京,我实在很奇怪,怎么有人把钱存在银行里,凭一张卡去取,我不敢相信这个卡。我最相信cash(现金),看得见摸得着的。
吴怀尧:你警惕性这么高,追根溯源,这和你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是否有关?
沈昌文:我少年时生活的地方是上海最复杂的地带,挨着法租界,那个地方干坏事的最多,干好事也多,好事是什么你知道吗,共产党听说要被抓了,就穿过法租界,国民党的警察就进不来了,那个地方叫老西门……我讲一个很低级的事情,上海到处都是妓院,那个地方的妓院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上海话叫“咸肉庄”,那些女的都是一些过时的人肉,腌过的最便宜的肉了,就是人力车夫累了路过那里进去嫖一下出来。那条马路现在上海人年轻人不知道,就是上海南洋桥。我就生活在这个地方,我念书时候的好朋友是扒手,他不念书,整天去扒,晚上跟我聊他扒到了什么东西。
吴怀尧:哈哈,近墨者黑,很难得,你的扒手朋友没有带坏你。
沈昌文:我得靠自己的本事啊。在阶级斗争年代中间,我大量的时间是翻译书,翻译了差不多有近一百万字,我自学出身的,我靠什么让社会承认我呢,我要拿出东西来,我要翻译写东西。所以我觉得年轻人重要的就是永远要有一个观念,就是要有一技之长,这一技暂时被冷落了没关系,时代在发展,你这个行业总有一天它又会走到前面了,我就是靠这个东西起来的,外面的斗争再厉害,我应付过关,回过头来在家里做我的翻译,必须要有一种实力才能在社会立足。
吴怀尧: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前不久全国政协委员潘庆林建议全国用十年时间,分批废除简体汉字,恢复使用繁体字,引发了一场关于是否恢复繁体字教育的论争,作为一个关切文化的退休主编,你是否支持此举?
沈昌文:我不支持。中国的文字原先是为有产者服务的,简体字工农大众都可以接受。大家说的国学热,有的人有意见,我是拥护的,因为我觉得能够治疗烦燥。中国的哲学对个人修养有好处,对社会是不是有好处我不敢说。七十年代,我在批林批孔小组工作,当时完全否定孔夫子。现在看起来做得过分了,我非常欣赏西方所谓的慢生活,现在不提倡快了,提倡慢,我觉得那是人生需要有这样的态度,这才觉得人生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进取。
吴怀尧: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前些天,你的老友漫画家丁聪去世,享年93岁,缅怀者众,让人徒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之感,当然,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你希望有什么样的墓志铭?
沈昌文:关于丁老,最可敬的是他的豁达。我要向他学习,悄然谢世,不为人知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