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利功过


西班牙毕堡的古金汉博物馆

前几天去洛杉矶市中心办事,工作完了之后,走去美国建筑家佛兰克.盖利(Frank Owen Gehry)设计的那个迪斯尼音乐中心看看。那是一个庞大的不锈钢建筑,形式上和使他世界成名的西班牙毕堡的古金汉博物馆(Guggenheim Museum in Bilbao, Basque Country)非常相似,不过古金汉的立面主要用的是钛金属,而迪斯尼中心则是用的不锈钢而已。钛金属有种很暖的色调,盖利自己说是“类似黄油一样的色泽”( buttery tone),加上很薄,因此有风的时候钛金属表面会有些波动,看起来很生动。而不锈钢则很硬朗,也就不会“随风飘动”。迪斯尼音乐中心是在2003年完成的,开幕之后我还去那里参加过盖利的一个有关这个建筑的研讨会,晃眼就是六年的建筑物了。我走近看看,因为冷缩热涨的原因,不锈钢板之间有很大的裂缝,宽的超过两公分。那个建筑物很庞大,很新奇,但是很不亲和,加上金属板的热幅射,周边的温度显然高好几度。这个庞然大物的设计其实早于毕堡的古金汉博物馆,但是西班牙人,特别是巴斯克人做事一板一眼。在1999年按时完成,成了罗伯特.休斯( Robert Hughes,《时代》杂志艺术和建筑专栏作家)说的“二十世纪最杰出的两个博物馆之一(另外一个是1959年完成的纽约古金汉博物馆,佛兰克.莱特设计);而洛杉矶的地方政府政治复杂,捐款拖拉,加上资金不到位,1987年就开始设计,拖拖拉拉的反而在毕堡古金汉后4年才完成。盖利在讲这件事的时候都有些伤感。

盖利是解构主义建筑最著名的大师x。解构主义的其他几个人,比如彼得.艾森曼、伯纳德.楚米的名气都无法和他相比。这个人在洛杉矶的圣塔莫尼卡生活了一辈子,我看他的作品多了,从他还没有出名的时候设计的圣塔莫尼卡购物中心和停车场,到他在圣塔莫尼卡给自己设计的那个被称之为解构主义第一建筑的家,再到他在巴黎设计的美国文化中心,西雅图的体验音乐中心,布拉格的“跳舞房子”,我都去看过。说老实话,感觉新奇,但是并不感觉好看,而特别是内部空间浪费非常大,有些建筑达到一半的内部空间都是没有用的,就是为了达到形式效果而已。我想,他的设计作品权且当作后现代主义退潮的时候的一种新的探索看,也就比较信服了。

盖利对自己的解构主义解释很多,特别说很多灵感来自游动的鱼,或者对他钟爱的冰球的冲击感的表现,我都相信。不过真正的感觉,倒是觉得核心在于颠峰了现代建筑的一个基本要点:建筑外形必需是功能的表现。从解构主义建筑的外形上,是无法了解到里面的功能空间内容的。形式和内容脱节,是建筑上的一个变异,我很谨慎在这里用“变异”这个词,而不用“发展”,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否可以算做发展。看他的建筑,外形的确刺激,甚至可以说是耸人听闻的怪异.因为他设计作品的时候,一般就是画一堆线条,再用纸揉皱,找偶然形式结果,之后他工作室的人用三维电脑作出电脑模型来。整个过程具有强烈的偶然性,雕塑创作的成分比建筑设计的成分要大得多。三年前,他受委托在我工作的大学设计一个图书馆,我去看了他设计的过程,基本就是用纸片、透明塑料片、薄铝片在做形式研究,如果没有电脑辅助,他的建筑基本都做不出来的,因为形式和结构实在太复杂了。

解构主义建筑因为支离破碎感很强,因此的确有强烈的地标作用。现在大家讨论得最多的是毕堡古金汉博物馆对城市旅游业、对城市形象的重大贡献,因此好多人想在提升城市形象的时候,找盖利设计。我自己的感觉是:毕堡情况比较特殊,这里是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小工业城市,原来城市形象暗淡无光,加上又是巴斯克人闹分离的地方,绝大部分西方游客听了都不想去。也就是说底子薄,基础差,因此做个如此张扬的建筑,非常容易出彩。另外,毕堡是把大师建筑作为一个工程来做的,除了盖利之外,毕堡有好多个公共建筑都是世界一流的名师设计的,英国大师诺尔曼.福斯特设计的地下铁车站,西班牙-瑞士建筑家桑迪亚哥.卡尔特拉瓦设计的祖毕祖里大桥(Zubizuri Bridge)和尤卡杜纳宫(Euskalduna Palace),西萨.佩利设计的地标塔。城市本身不大,也没有任何重要的建筑物,一下子有这么多大师设计了各种各样的公共建筑,自然容易提升地位。加上盖利的作品在河边就好像一个解构主义的雕塑一样,很容易吸引眼球。毕堡的成功,不是一、两个作品的成功,是一个没有什么文脉积淀的工业城市利用世界一流的大师设计众多建筑的集体成就。因此,单单把盖利一个作品挑出来,说是一个建筑提高了城市的形象,恐怕有点言过其实了。

佛兰克.盖利1929年生于加拿大多伦多,长期在洛杉矶居住和工作,但依然是加拿大公民。他是建筑最高奖项-普利兹奖(Pritzker Prize)获得者,在当代建筑上以解构主义突出设计表现,赢得了很牢固的国际地位。他的建筑设计包括住宅、工作建筑,一般的看法,他的客户要的是他的品牌效益,而不仅仅是建筑作品(Gehry's services as a badge of distinction, beyond the product he delivers)。他的最著名作品是用钛合金做立面的西班牙毕堡古金汉博物馆建筑,洛杉矶的迪斯尼音乐中心(Walt Disney Concert Hall in Los Angeles)、西雅图的体验音乐中心( Experience Music Project in Seattle)、明尼苏达的魏斯曼艺术博物馆 (Weisman Art Museum in Minneapolis,)、布拉格的“跳舞房子”(Dancing House in Prague, Czech Republic ),德国哈特佛特的MART博物馆(MARTa Museum in Herford, Germany)。他自己在洛杉矶圣塔莫尼卡的住宅,也因为用临时工业材料和构件——比如铁丝网、刨花板,而吸引了建筑界很大的注意。他曾经试验用纸建房子,显示了他非常独特的概念和前卫性。

洛杉矶的迪斯尼音乐中心

盖利是在1947年来到洛杉矶的,现在洛杉矶的社区大学读书,后来在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建筑系毕业。毕业后先在建筑事务所工作了一段时间,积累建筑经验,也曾经在美国陆军服役,之后在哈佛大学研究院从事都市规划方面的研究和深造,之后回到洛杉矶开设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一直住在圣塔莫尼卡。

盖利的作品是典型的解构主义风格(Deconstructivism.),也有人叫做解构建筑(DeCon Architecture),本质上是属于后结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t)范畴的。这是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面临困境的时候,用突破传统结构的方法,来达到形式突破性转变的一种尝试,也是突破了现代主义的一种方式。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打破了功能需要的这种传统的标准,建筑形态因此也无需要满足社会的普遍标准,形式无需和谐,建筑形态不反映功能的要求。这是解构主义对现代主义最大的分离,形式和功能需求没有直接关系。盖利设计的西班牙毕堡的古金汉博物馆,整个建筑上面起码三分之一的空间是没有实际功能的,就是一个空间,仅仅为形式而存在。盖利自己住的圣塔莫尼卡住宅就经常被拿来作为解释解构主义的例子,单从建筑形式上看不出内部是什么样子的,这和现代主义是纯粹的功能决定形式的方式大相径庭。

盖利有时候被归纳入“洛杉矶建筑学派”(Los Angeles School),或者“圣塔莫尼卡学派”(Santa Monica School)。当然,这个归类缺乏理论依据,因为在洛杉矶的圣塔莫尼卡做设计的这些解构主义建筑师之间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系统。洛杉矶的确有一批后现代时期、解构主义时期最具有影响力的建筑师,比如盖利,比如艾里克.欧文.莫斯(Eric Owen Moss),著名事务所“墨菲西斯”的建筑师汤姆.迈恩(Thom Mayne)等等,洛杉矶的几个建筑学院也成了后现代和解构主义的摇篮,比如迈恩创建的南加州建筑学院(the Southern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Architecture)、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建筑学院、南加州大学(USC)的建筑学院等等。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这批人中的好多个,也和他们有很多的交流,的确觉得他们之间从来不怎么交流,在对建筑的看法上也都很独立。

如果在美国艺术界时间长,很容易知道盖利的设计和加利福尼亚1960年代和70年代初期的“funk”艺术运动(我找不到准确的字眼来翻译funk 这个词,暂时用英文:the California ‘funk’ art movement)是一脉相承的。Funk艺术流行了大概15年左右,这个艺术运动的创作往往用廉价、日常材料,用非传统的媒介,完全突破低俗和高雅的界限,盖利的建筑,基本就是从funk 艺术中承袭下来,加以发展的。不过从盖利自己不这么认为,他在1988年在纽约举办的回顾展,我曾经去看过,注意到他很刻意突出自己对传统经典艺术的关系,并不宣扬自己是和经典建筑分离的人。

西班牙的李斯卡葡萄园酒店

建筑评论界对盖利的建筑的批判很多,集中起来看看。往往来自一下几个方面:

他的建筑浪费材料和资源,很多形式是没有功能性的。

他的设计对本地气候完全忽视,也忽视周边的城市文脉和人文氛围;

他的设计的建筑和周边的生态环境格格不入。因此,是无视人文环境、无视生态环境的设计;

他的建筑形式压倒建筑内部的内容,比如博物馆建筑的宏大,使得人们根本不在意博物馆里的藏品和展品;

他的建筑不亲和,特别是不方便残疾人使用。比如安大略艺术博物馆的设计,就是按照盖利要求撤走了大部分残废人通道,为了一个比较整体的形式感而已。

盖利的大部分建筑都一个类型,甚至一个样子,如果你拿毕堡的古金汉博物馆和洛杉矶的迪斯尼音乐中心比较,就可以看出这个说法是正确的。因此他也被评论界称之为“伎俩单一者”(the one-trick pony)或者“自动复制者”( auto-plagiarist,意思是说他的形式往往具有自动复制的功能)。

平心而论,盖利对建筑发展的贡献很大,因为他是在后现代主义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破重围而走出新路的重要建筑家。至于对他的建筑的喜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并没有绝对标准的。

 

 

 

 

 

2009年9月26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