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销的凶险,在于它准确切中了人性中那些不设防的区域。用伪装的温情来打动你,用虚幻的财富来诱惑你,用盲目的自我膨胀来满足你的成就感,用荒唐的借口与暗示来麻醉你的不安与恐惧。
于是,像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了封禁,自私、贪婪、自负、偏执,人性中的弱点被尽情释放并加以放大,成为操盘者疯狂敛财的工具。
这种十年前就被国家明令禁止的非法“老鼠会”骗钱组织,如今正以无数变种形式卷土重来,而且远比过去更加猖狂……
人性深处的战役
从来没有哪一种经济犯罪被称为“邪教”,而传销除外;
从来没有哪一个受骗群体被称为“难民”,而传销除外;
从来没有哪一场骗局,让受害者钱财散尽,众叛亲离,颜面无存,仍痴迷不悔,而传销便是如此。
传销的危害,从来就存在但不局限于经济层面。传销,是社会的毒瘤,更是一场人性深处的灾难。
传销使人倾家荡产。为了追求那永远难以实现的暴富梦想,传销参与者宁愿拿出仅有的积蓄,甚至举家借贷,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血。
传销使人惟利是图。无论亲人朋友,只要拿得出入门费,便可以作为自己“晋升”的垫脚石。
传销使人是非不分。所谓的“技巧”,不过是骗局的一次次复制,“善意的欺骗”是给自己的谎言,这场骗局中,参与者不但骗人,而且骗己。
传销使人人格扭曲。传销人员在反复的听课洗脑过程中,不断重复着“抵触—怀疑—认同—狂热—再怀疑—自我麻醉”这个群体性过程,渐渐形成了扭曲的人格。他们表面自视甚高,自命不凡,其实深怀自卑与矛盾;他们拒绝清醒,逃避现实,沉迷于虚幻的发财梦,难以面对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传销的凶险,在于它准确切中了人性中那些不设防的区域。用伪装的温情来打动你,用虚幻的财富来诱惑你,用盲目的自我膨胀来满足你的成就感,用荒唐的借口与暗示来麻醉你的不安与恐惧。于是,像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了封禁,自私、贪婪、自负、偏执,人性中的弱点被尽情释放并加以放大,成为操盘者疯狂敛财的工具。
传销永远不会创造社会财富,它只是一场敛财并进行利益再分配的数字游戏。它的终极目的并非销售产品,而是欺骗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完成这场掠夺与被掠夺的货币交易计划。
传销也永远不会实现个人暴富的梦想,它只是一场造梦的自我催眠,而在那些最终被抛弃的“传销难民”身上,传销的影响在相当长时间内都会依然存在并发生作用。
“下周一定摆平我爸,让他埋单。”
“让你老公把车卖了,快点打钱过来,快点!”
“如果明天再不打款,我就不认这个儿子!”
在传销组织中,一切欺骗与掠夺都是如此赤裸裸。
亲情尚且如此,爱情、友情更算不得什么。
打击传销这一经济邪教已是燃眉之急。这是利益与良知的较量,这是一场人性深处的战役。
“其实没有人可以骗你,是你的欲望欺骗了你的智慧,是你自己欺骗了自己。”己欺骗了自己。”
疯狂的“纯资本”
一群被传销欺骗、血本无归的受害者,将上线围在房间中央,拳脚、咒骂、眼泪相交织,人群中还隐约闪过冰冷的刀光。2009年7月中旬,南宁市繁华的白沙大道上,董文博茫然开着车,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这一幕场景。没有人跟踪,他却不知道该驶向哪里。几个月的传销生涯让他众叛亲离,他有自由的身体,然而包裹的却是被禁锢的灵魂。
750万诱惑
2009年5月,广西南宁这个亚热带城市已经提前进入了盛夏的雨季。董文博与姚云斌在机场到达厅告别,走向不同的方向。他们的眼前,是这个城市看得到的繁华,以及看不到的阴霾。这是一个著名的美丽城市,却也是著名的“传销天堂”。
2009年4月,董文博正处于创业以来最苦闷的阶段。受金融危机的影响,他那个以做代工为主要业务的玩具厂年初已经停产。就在此时,董文博接到了以前一个同学兼生意伙伴的问候电话,邀请他到南宁考察防水工程市场。挂电话前,同学特别叮嘱董文博:“最好先不要告诉别人,一个人过来,毕竟市场容量有限。”
到南宁的第一天,同学喊了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给董文博接风洗尘。饭桌上,几位“老板”巧妙而适度地“点拨”着董文博:
“传统生意不好做啊,我们都把厂子转出去了。”
“国家给了南宁优惠的金融政策,我们现在在搞投资。”
商人都是逐利的,南宁的“优惠的金融政策”让董文博心动了。
第二天,同学带董文博拜访了一位“搞投资”的成功者,他向董文博讲解了“纯资本投资”操作模式:采取股权认购的方式,一张身份证可认购21股,共投资69800元。每一位投资者有3个名额提供给自己的合伙人,合伙人的股份自下而上层层累加。按累积股份的多少分为五个级别,获取相应提成,1~2年时间可获利750万元。
董文博马上意识到,这是典型的传销。然而面对他的指责与质问,同学并不恼怒,只是请他“多看看”,并说,五一期间机票紧张,过几天能买到票了,不愿意做随时可以走。
董文博说,正是这种“自由”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轻微的怀疑。印象中的传销,都要限制行动自由,强行听课、洗脑,而“纯资本投资”却没有这些“低级别”的操作手段。
第三天,同学带董文博去拜访了几位“商场上很成功”的朋友。他们热情而激昂地向董文博讲述着“纯资本投资”是“国家试点工程、政府行为”,讲述着自己怎样放弃了之前优裕的生活,在南宁“用69800元赚了750万元”。他们当中,据说有的还是省级退休干部。
第四天,同学带董文博去参加行业内的老总晋升酒会。一家当地知名的高档酒店中,一千多人聚集在一起,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而激动的笑容,眼睛如刚被充了电般放着亮光。他们高举着酒杯,齐声随着新晋升的老总一起高呼“早上好”,寓意着“早日晋升”。
董文博动摇了。尽管他一次次提醒自己:这是传销,这是传销!
迷失的“天堂”
南宁市大沙田经济开发区,地处城乡结合部,一条简易的毛坯马路旁,到处是结构简单、布局混乱的居民房。由于地处城乡结合部,监管困难,几年时间里已被传销分子占据,成为“传销的天堂”。
来到南宁的第五天,同学带董文博来到了大沙田。
“什么是传销?这里才是。”同学开着自己的本田车,指着车窗外的一排“话吧”对董文博说。董文博抽着烟,看着不断有人在别人的陪同下走进“话吧”,几分钟后出来,脸上或是兴奋,或是沮丧。不远处有一个简易的农贸市场,不时有人提着打了蔫的菜叶,走进鸟笼一样的民房。离开时,他有片刻的恍惚,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飞机上认识的那个据说来帮表哥开网吧的大学生,姚云斌。
董文博看到的确实是姚云斌。一到南宁,姚云斌便被表哥接到了大沙田的一幢出租屋内。住了一夜之后,表哥借口玩游戏,拿走了姚云斌的手机,接着便带了一个人进来,开门见山地给姚云斌讲起了他们的“事业”。他告诉姚云斌,他们从事的是“资本运作”,投资3800元,介绍三个事业合作伙伴,在一年之内可赚到380万元。
之后,不断有人轮流来向姚云斌讲述行业前景,鼓动他马上交钱加入。两天时间里,他只睡了四个小时,吃了两顿饭,其余的时间便是不停地重复被洗脑的过程。有人直接告诉他:“我们做的就是传销,加入进来就能赚钱。”也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这一带都是我们的人,不交钱加入你是走不掉的。”更有人似乎不经意地提起,过去也曾有新人不肯加入,“被上面的人带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董文博说,同样是做传销,大沙田一带要更加赤裸而直接。这里的传销入门费比较低,操作方式也更像人们平常所认识到的传销,存在着限制人身自由甚至是暴力胁迫加入等手段。
被传销组织折磨得身心疲惫,姚云斌终于坚持不住,答应“了解一下”。接下来,他开始被不断带去“听课”,到其他传销家庭中串门,听不同的人一次次讲那永远不会实现的380万元计划。那些谎言在他心中慢慢镀上了一层金色,终于,他以提前交学费为由从家里骗出了4000元钱,迷失在传销的“天堂”中。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世界,董文博终于下定绝心“险中求财”。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制度中说股份可转让,不想做了随时可以离开”。
就在要动身去银行打款之前,同学突然告诉董文博,如果一次投资153300元认购46股,便可直接晋升为经理,不但月收入提高10倍以上,而且离最高级别老总只差一步。在他的鼓动下,董文博将153300元认购款打入了指定的银行账号。在打完款的那一刻,他突然有片刻的清醒,隐约意识到自己掉入了陷阱。然而时间像一条单行道,错过的永远无法回头。
骗局生产线
认购后,董文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自己进行包装。在上线的帮助下,他的身份被包装成“海归”,在一家高档小区以每月4000元的价格租下一套复式住房,并把自己在广东的别客轿车开到了南宁。他还给自己取了一个“行业名”——他们这一群体中每个人都有一个只有同行知道的名字,而本名只有上线才知道。这样做一是为了方便交流,二是为了安全。
一切准备就绪后,董文博开始打电话让朋友来南宁“考察”。以前的生意伙伴赵君成为第一个应邀而来的对象。
赵君是董文博精心挑选的结果。他在东莞有生意,拿得出69800元的资金;他目前经营不顺,正在寻找新的项目,急切地想摆脱困境。这一切都符合传销组织对“新朋友”的要求。
和很多人刚接触到“纯资本投资”的人一样,赵君对这一项目持将信将疑的态度。董文博开始带着赵君“走跟进”——到洗脑有经验的同行那里串门。每次从别人家里出来,他都要悄悄用短信和下一家“接跟进”的同行交流,让他们针对赵君的顾虑展开游说。
回到广东后,赵君迅速将工厂转手,凑出153300元买了46份股份,期望“周期短回本快”。随后,董文博又拉来了一位做外贸的朋友,仅用一个月的时间拥有了两名下线。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付出代价,“纯资本投资”是用表面奢华的生活刺激被邀约者的投资欲望,一个月的时间里,董文博共邀请了四位朋友来“考察”,朋友在南宁的吃住行,都由他负担,花销高达近2万元。那两个前来“考察”却没能加入的朋友回到广东后,董文博在南宁从事传销的消息马上在朋友圈内传播开来。接下来,他不但没能再邀请来一个人,甚至一些朋友开始拒接他的电话。为了布满三个下线,董文博只好自己出钱,用哥哥的身份证认购了21份。
禁锢
2009年6月底,随着媒体对非法传销活动新一轮大规模的曝光,董文博的邀约工作更加艰难了。加上南宁警方展开了几次打击传销的行动,大家的工作更加偷偷摸摸,“连打个电话都要躲到阳台上”。
董文博对自己所从事的行业产生了怀疑。然而一些高级别的“成功人士”却告诉他:“这是政府在进行‘调控’,目的是为了控制从业人数,保证行业的健康发展。”
所谓“调控”,是传销行业应对负面新闻的一种颇为狡猾的借口。这样的借口可以骗得了不知内幕的新朋友,却已经无法让董文博深信不疑。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接触到了这个行业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熟悉这个行业的每一个谎言套路。“‘纯资本投资’没公司、没法人、没产品、没营业执照、没企业代码、没税号、没发票,什么都没有,连白条都没有。行业的核心就是拉人埋单,然后分钱。”
当传销组织褪下层层伪善的面纱,董文博却已经无法摆脱。在这个疯狂的游戏当中,他已经投入了二十多万元,还不算房租、接待考察等日常支出,此时退出,面临的是血本无归的命运。另一方面,由于频繁拉朋友前来考察传销,他在广东的朋友圈中早已臭名昭著,自己的玩具厂也已经转让,回去不但不知如何生活,更要接受大家的白眼和嘲讽。
然而与姚云斌相比,董文博已经是生活在天堂。每天晚上,姚云斌被要求提交十个人的“邀约”名单,然后才允许睡觉。第二天上午上完课后,马上有人带他到门口的“话吧”按名单打电话,打完电话才可以吃午饭。南宁的传销早已“名声在外”,一个月过去了,姚云斌没能拉来一个下线。传销组织的同行们此时对他不再客气,不但命令他给上级做饭、洗衣、打扫房间,甚至当面辱骂他。“笨蛋”、“白痴”及其他更加恶毒的字眼,成了姚云斌的代号。
噩梦般的日子里,姚云斌多次想过逃走,但每走一步都有人监视,连睡觉时房门都是反锁的。一个据说是“经理”的人警告他,不拉来两个“垫背的”,就别想活着离开。
逃离才是胜利
……
【下节看点:传销的变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