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实的还原中建立思想


在史实的还原中建立思想

——读张耀杰的两部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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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张耀杰先生分别以“北大教授”和“民国背影”为书名的“政学两界人和事”,深深为贯彻书中的治学精神所感动:一是不惜繁琐与辛劳,对诸多史实重新查证、核实的严肃性和严谨性;二是直面史实,“不为尊者讳”,对老一辈诸多尚被有意无意遮蔽的旧情往事进行钩沉、索隐的客观求实精神。我相信,治学者大都会明白这样做在当下中国是何其珍贵和难得。若不是忠诚于自己的生命感悟,为某些“问题”所折磨,并执着于一种学术情怀,是不大会有人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的。


历史学大抵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史实,一部分是书写者对史实的诠释。其中史实尤其重要。史实一旦清清楚楚摆在那里,即使不加诠释,文献价值明眼人也看得出。这就是所谓“用事实说话”。所以史实对史学的价值不言而喻。按理说,史实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是一,二是二,把它摆出来就足够了。然而,史学家的事情决非如此简单。大量芜杂的历史事实,是需要治史者凭借自己的胆识与眼光来加以淘洗、选择、梳理的况且,当今的史学家早已经不是面对历史的原生态,某些历史被以各种方式反复书写,某些史实被大肆彰显,一传再传,不断强化,甚而以讹传讹,已形成“成见”、“定论”;有的史实则因为种种原因湮没无闻,即或偶被记载,但因为与已有的“成见”、“定论”相悖,常常被人忽略不计或有意遮蔽、回避,于是“史实”便“如此这般”走进了史学家的笔端。更有甚者是“以论代史”,大而化之,“概观论定”,用一个“历史必然性”淹没了所有细节、个案和另类思考,而且不容置疑。这些厚厚的历史积淀,已经让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产生了某种偏颇,对历史的偏颇认识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观念和选择。于是又对历史科学构成新的阻力。事实上这也在拷问着每一个史学家:你对这种情况有认识吗?你在已经被书写的史实之外,另有发现吗?你可曾看清某些被谎言掩盖着的历史真实?你有勇气以新的史实和新的诠释,给人们提供一些新的思索空间,从而打破某些“成见”和“定论”吗?……


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曾说:“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既谈到史家的重大责任,也触及到古代中国史家容易罹祸的残酷现实。其实,当今的史学家也面临着这样严峻的考验。我想,张耀杰先生是用自己的两本书给出了明确回答。


两部书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如作者在《北大教授》的扉页上所说“主要偏重于每一位人物和每一例事件的历史局限性”。这一定位的确很不寻常。我想,这决非是作者忽发新奇之想,刻意要标新立异,恐怕是深思熟虑后的一种定位。说到“局限性”自然有一个衡量标准、即史学家的价值观问题。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耀杰身上有一个强大的价值支撑,简单说就是20世纪的中国已经开启、需要在新世纪大加弘扬的公民理性。这是由自由、人权、民主、平等这一系列价值组成的价值体系。它其实也是现代史学家照亮幽深历史的电光石火。有了它的烛照,史学家不但可以洞幽悉微,充分看到中国自民国以来诸多人和事的“历史局限性”,也可以厘清中国现当代史的基本脉路。


举个例子来说吧,自民国建立,五四一代人高举了“民主”和“科学”的两面大旗,中国的航船似乎已经傍了彼岸,何以又掉头远去,颠颠簸簸走了回头路,以至于最终竟落入了最不“民主”最不“科学”的文革浩劫?你当然可以用诸多偶然性来说明其间的历史转折,但你总不能不正视某种观念、思潮的因素,那种文化深层结构的力量让人于不期然中做出的选择。哈耶克就曾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避免的,使其成为不可避免的是思想。”试想,当陈独秀断言“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时;当周氏兄弟、钱玄同诸人以“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文之汉文”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时;他们怎么会对民主宪政有深刻的思考?当蔡元培及其周围的教授们的法律与权利意识大多一片空白,只是从“德治”的意义上“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从道德的意义上认识“宽容”的价值,那“自由”、“兼容”和“宽容”又怎么能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法治追求,进而落实为制度建设和程序正义?同样,当“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反而以专制家长的态度对待子女,并且在两性关系上透出古代文人士大夫的风流轻薄时,我们同样难以指望他在现代化的文化建设上有所建树。自然,这充其量不过是一些文化人的事情,是些散落在历史星空中的“个案”,不足以决定历史的走向;然而,不要忘记正是这些文化人在当时成为赫赫名人,他们的话语和行为方式对全社会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这些影响再与根深蒂固的传统汇合,形成某种“思潮”,这“思潮”再与其他的力量相互作用,成为一种合力,于是历史便取这种平行四边形对角线的路向前运行了。


谁都不能主宰历史,但每一种存在也都以或大或小的力量影响历史。张耀杰似乎正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借那电光石火引路,尽可能地在历史隧道中搜寻着那些散落的细部和个案,识别它们的意义,把它们一个个拾起,然后加以梳理,在历史的伟大因果链中,探寻它们可能有的价值。


张耀杰特别以“北大”和“民国”作为切入点,也是颇具深意的。北大一向被认为具有“自由主义传统”,“民国”则无疑是中国历史的重要转折期。从那“自由主义传统”和“转折期”中窥探其中人和事的“历史局限性”,可能更能解读中国这艘大船的实际航向。


上一世纪80年代,曾有学者提出“重写文学史”的口号。其实如果不把史学作为意识形态宣传工具而是作为科学来对待,并不存在“重写”与“不重写”的问题,或者从研究的意义上说,它每时每刻都是“重写”的——传达着研究者的新发现、新观点、新评价,营造着新史学。历史在发展,历史科学当然也要不断发展,这是知性世界的常态,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要特别说,我从张耀杰的两部书中,受益匪浅。就我本人,既无条件也无能力作这样的考察和研究,但我从张耀杰的考察和研究中,学到很多东西。尤其是看到了历史的复杂纠葛——从两千多年君主绝对专制主义的传统文化中走向现代化的中国人,其道路之漫长和坎坷也许比我们的乐观想像要严重得多。它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急令飞雪化春水”,那样“化”得的“春水”还是要结冰的。当然,我也看到了从另一些视角、另一种思维解读中国现代史的可能性。


希望张耀杰有更多新作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