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余秋雨《文化苦旅》中的废墟论


驳余秋雨《文化苦旅》中的废墟论

 

文/诗经美学

 

    余秋雨说:“中国历来缺少废墟文化。废墟二字,在中文中让人心惊肉跳。”中国是以“自强不息”作为民族总的文化根源,当然不可能把废墟当作一种崇拜,当然中国人即便在废墟堆里白日见鬼也不会心惊肉跳。

   余秋雨又说:“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拨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在化为泥土之前或者之后呢?大地又会给他以新的生命,吐纳天地之气,润泽江河之水,凭借万物之枯荣,与人之灵府交应,发人之伟力奇功重与他生命之躯,这就是易经所说的“厚生之德”、“生生不息”。因而余氏知死而不知生。易曰:“复见天地之心乎?”中国人见到了四时之变,四时周而复始的反复,也就看到了生命的原始图式,以及体悟应于四季的真实不虚的具象的生命哲学。

   而西方理性一味与宇宙的膨胀、坍塌、冷凝看齐,认定了废墟乃是万物的归宿。不免信奉虚无主义,人乃孱弱而颓废,“从一个废墟走向另一个废墟”,与那无家可归的皇家遗孙何其相类?纵能从皇爷的遗迹中体会到辉煌,意淫之思也征服不了美女宫娥。任何家庭都不能听任一个将死的老人的摆布,否则他将一定走向没落。

   话说西方是最重进取精神,难道这种进取之心就是把一个个辉煌变为废墟吗,还是有能力在废墟上建设更加美丽的家园。911纽约世贸中心倒下了,但是不到数年他在废墟上得到了重建,为何不把那只有圆明园十分之一以内的土地全部当作“遗址公园”呢。

   余秋雨说:“不能设想,古罗马的角斗场需要重建,庞贝古城需要重建,柬埔寨的吴哥窟需要重建,玛雅文化遗址需要重建。这就像不能设想,远年的古铜器需要抛光,出土的断戟需要镀镍,宋版图书需要上塑,马王堆的汉代老太需要植皮丰胸、重施浓妆。” 这一段真是十分地铿锵,马王堆老太的胸膛是谁家的废墟作坊?文明足够久远,未修复的遗迹已足能震撼人心,那谁也不必粉妆。就像圆明园大水法部分的遗迹可以永久保藏。然而圆明园主景区九州景区部分确极少能看到古迹遗存,只是荒滩,莫非要做斗兽场?尽管圆明园大水法的大大小小的残石可以为废墟画魂,但那不足200亩的土地不足以代表5200亩昔日梦想。特定的废墟、特定的时空条件下,废墟是美的。但是废墟是美的泛化到一切废墟、一切领域,就可以看到所谓西方理性主义张狂的孱弱。世界绝少能用几个理性法度概括。世界存在于一个和谐的理性的全体中。


 

   余秋雨说:“中国历史充满了悲剧,但中国人怕看真正的悲剧。最终都有一个大团圆,以博得情绪的安慰,心理的满足。唯有屈原不想大团圆,杜甫不想大团圆,曹雪芹不想大团圆,孔尚任不想大团圆,鲁迅不想大团圆,白先勇不想大团圆。他们保存了废墟,净化了悲剧,于是也就出现了一种真正深沉的文学。”余秋雨的提到几位恰恰真真是有梦想者,屈原是有梦想者,因而他能“九死而不悔”,否则他也可以笑看坍塌的废墟,何必以死来明证。曹雪芹是有梦想者,他憎恨即将走向废墟的大观园,因而以书存留大观园中的美梦。谁人看不到废墟和没落,谁人能“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也。  

    因而真正的勇士,是直面了废墟,把他重建。无收敛的接受废墟的态度,与其说是大气,莫若说是对自身创造力的真正侮辱。那种在废墟上体会所谓崇高的人,莫如说是最愚昧、最娇纵的野心家,当他把文明成功毁灭的时候,他也正在走向死亡的尽头。以此也可以预见到那些总是标榜西方理论废墟(因为西方多数理性已经走向了终结)的人的末日。

    即便有反味废墟的雅兴,也一定要到那些记忆辉煌的所在,而不是为了“耻辱”两字在那里招魂。灰头丧脑的、象一只野狗一样舔犊自己的伤口。真正的爱国者不必要用“耻辱”刺激才会爱国。而真正的爱国者即便是用半亩大的纪念碑,已经足够燃烧起他熊熊的仇恨。那些招摇着保护全部废墟的人,正合了当初侵略者的初衷。在世人面前不过是一只乞怜之狗。

   我们现代的人学会了所谓宽容,宽容到失去了应有的边界,因而失去了万物的本形。人模糊了人的灵义,直逼兽,学习丛林的道义;

   人只有获得了其内在的法度,而才能获得外部的无限自由。否则我们建造的所谓现代建筑,才是崛起的废墟丛林。当他少量的面目呈现在人们面前时,或许还能带来一丝震撼,当整个城市为他包围时,我们逃无可逃。

    重修圆明园,乃是重修整个失衡的世界的开始。重修圆明园,还要有一种远离现代废墟的“秉心”,否则不是重修了圆明园,而是再造了废墟。

 

 

附余秋雨《废墟》


   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
  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断残的石柱在夕阳下站立,书中的记载,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殒灭。昔日的光荣成了嘲弄,创业的祖辈在寒风中声声咆哮。夜临了,什么没有见过的明月苦笑一下,躲进云层,投给废墟一片阴影。
  但是,代代层累并不是历史。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道间辗碎凹凸。没有废墟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就无所谓今天和明天。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一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人生就是从旧的废墟出发,走向新的废墟。营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后的凋零,因此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以废墟为基地,因此废墟是起点。废墟是进化的长链。
  一位朋友告诉我,一次,他走进一个著名的废墟,才一抬头,已是满目眼泪。这眼泪的成分非常复杂。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废墟表现出固执,活像一个残疾了的悲剧英雄。废墟昭示着沧桑,让人偷窥到民族步履的蹒跚。废墟是垂死老人发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动容。
  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拨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母亲微笑着怂恿过儿子们的创造,又微笑着收纳了这种创造。母亲怕儿子们过于劳累,怕世界上过于拥塞。看到过秋天的飘飘黄叶吗?母亲怕它们冷,收入怀抱。没有黄叶就没有秋天,废墟就是建筑的黄叶。
  人们说,黄叶的意义在于哺育春天。我说,黄叶本身也是美。
  两位朋友在我面前争论。一位说,他最喜欢在疏星残月的夜间,在废墟间独行,或吟诗,或高唱,直到东方泛白;另一位说,有了对晨曦的期待,这种夜游便失之于矫揉。他的习惯,是趁着残月的微光,找一条小路悄然走回。
  我呢,我比他们年长,已没有如许豪情和精力。我只怕,人们把所有的废墟都统统刷新、修缮和重建。
  不能设想,古罗马的角斗场需要重建,庞贝古城需要重建,柬埔寨的吴哥窟需要重建,玛雅文化遗址需要重建。
  这就像不能设想,远年的古铜器需要抛光,出土的断戟需要镀镍,宋版图书需要上塑,马王堆的汉代老太需要植皮丰胸、重施浓妆。
  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没有废墟的人生太累了,没有废墟的大地太挤了,掩盖废墟的举动大伪诈了。
  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
  ——这就是人类的大明智。
  当然,并非所有的废墟都值得留存。否则地球将会伤痕斑斑。废墟是古代派往现代的使节,经过历史君王的挑剔和筛选。废墟是祖辈曾经发动过的壮举,会聚着当时当地的力量和精粹。碎成粉的遗址也不是废墟,废墟中应有历史最强劲的韧带。废墟能提供破读的可能,废墟散发着让人留连盘桓的磁力。是的,废墟是一个磁场,一极古代,一极现代,心灵的罗盘在这里感应强烈。失去了磁力就失去了废墟的生命,它很快就会被人们淘汰。
  并非所有的修缮都属于荒唐。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迹地加固,再苦心设计,让它既保持原貌又便于观看。这种劳作,是对废墟的恩惠,全部劳作的终点,是使它更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废墟,一个人人都愿意凭吊的废墟。修缮,总意味着一定程度的损失。把损坏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废墟修缮家的夙愿。也并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如果连废墟也没有了,重建一个来实现现代人吞古纳今的宏志,那又何妨。但是,那只是现代建筑家的古典风格,沿用一个古名,出于幽默。黄鹤楼重建了,可以装电梯;阿房宫若重建,可以作宾馆;滕王阁若重建,可以辟商场。这与历史,干系不大。如果既有废墟,又要重建,那么,我建议,千万保留废墟,傍邻重建。在废墟上开推土机,让人心痛。
  不管是修缮还是重建,对废墟来说,要义在于保存。圆明园废墟是北京城最有历史感的文化遗迹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铲平,造一座崭新的圆明园,多么得不偿失。大清王朝不见了,熊熊火光不见了,民族的郁忿不见了,历史的感悟不见了,抹去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残梦。但是,收拾来的又不是前夜残梦,只是今日的游戏。
  中国历来缺少废墟文化。废墟二字,在中文中让人心惊肉跳。
  或者是冬烘气十足地怀古,或者是实用主义地趋时。怀古者只想以古代今,趋时者只想以今灭古。结果,两相杀伐,两败惧伤,既斫伤了历史,又砍折了现代。鲜血淋淋,伤痕累累,偌大一个民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中国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让古代留几个脚印在现代,让现代心平气和地逼视着古代。废墟不值得羞愧,废墟不必要遮盖,我们太擅长遮盖。
  中国历史充满了悲剧,但中国人怕看真正的悲剧。最终都有一个大团圆,以博得情绪的安慰,心理的满足。唯有屈原不想大团圆,杜甫不想大团圆,曹雪芹不想大团圆,孔尚任不想大团圆,鲁迅不想大团圆,白先勇不想大团圆。他们保存了废墟,净化了悲剧,于是也就出现了一种真正深沉的文学。
  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雪峰是伟大的,因为满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遗体;大海是伟大的,因为处处漂浮着船楫的残骸;登月是伟大的,因为有“挑战者号”的陨落;人生是伟大的,因为有白发,有诀别,有无可奈何的失落。古希腊傍海而居,无数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间前仆后继,于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腊悲剧。
  诚恳坦然地承认奋斗后的失败,成功后的失落,我们只会更沉着。中国人若要变得大气,不能再把所有的废墟驱逐。
  废墟的留存,是现代人文明的象征。
  废墟,辉映着现代人的自信。
  废墟不会阻遏街市,妨碍前进。现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历史的第几级台阶。他不会妄想自己脚下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高台。因此,他乐于看看身前身后的所有台阶。
  是现代的历史哲学点化了废墟,而历史哲学也需要寻找素材。只有在现代的喧嚣中,废墟的宁静才有力度;只有在现代人的沉思中,废墟才能上升为寓言。
  因此,古代的废墟,实在是一种现代构建。
  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代是浩瀚。
  我们,挟带着废墟走向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