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和官场的行走规则


    

江湖和官场的行走规则

南方都市报2009-6-21

陈尚君

 

    《水浒》是家喻户晓的古典名著,凡是中国人似乎都能略知一二。我的治学领域是中古文学与文献,对《水浒》本身没有很专门的研究。但在小学二年级时就向语文老师借过线装的《水浒》读了,以后看过连环画,进大学后又翻过几次,去年在香港任教,因为开课的缘故仔细读了一些金批《水浒》。就我对《水浒》的这些接触,读鲍鹏山的书,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快感和心会。《水浒》是写草莽英雄的,写草莽人物的困顿落难、挣扎煎熬和奋起反抗。作为文学创作,作者对于江湖和官场的各个层次的行走规则有非常深切的体验。鲍鹏山通过文本分析,把这些人物的遭际命运更鲜明地演绎出来,还参用了一些心理分析和社会分析的内容,给古典名著增添了新的阅读趣味。前几天在在网上看到一篇评电视剧《潜伏》的趣文,叫“余则成教你职场办公室的生存规则”。我觉得鲍鹏山在这本书里也比较多地告诉我们古代江湖和官场的行走规则和游戏法则,对今人也有启示意义。

    现在看到的“新说”,还只是第一册,仅写了林冲、武松两个人物的命运,也就是原书中林十回和武十回的解读。这部分当然是全书中最精彩的段落。林冲出场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至少相当高层军官,武松则是阳谷县都头,鲍鹏山称为“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都是体制内的优秀分子,却都被一步步逼上梁山。《水浒》本来的叙述就很精彩,鲍鹏山特别注意将文本中对人物个性、人物心理的描写,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

    比方林冲,一般人容易看到他的武艺,他的英雄,他的完美。比方以往的京剧《野猪林》,后来的电视剧,大约都是这样写的。金圣叹则看到了他性格中乖戾少情的一面。他评述道:“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鲍鹏山将这段话作了充分的体会和发挥,把林冲的忍耐和绝情一一揭出。比如说,林冲知道有人调戏自己的老婆,迅速赶到岳庙,但发觉是高衙内,手伸出去马上缩了回来;高在陆谦家非礼林妻,林赶到而只敢在门口徘徊,让高离开再进入。临发配时休妻一段,林冲提出的理由是夫妻感情一直不错,但自己遭遇祸事,死生未保,不想因此耽搁夫人的前程,因此主动立纸休妻,话讲得很好听,似乎很为夫人着想。鲍鹏山则从“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几句中,参透林冲“是担心高衙内不放过他,所以交出自己的老婆”。鲍认为林在遇到事变的过程中,“先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后是担心自己的前程被毁,现在是担心自己的性命被害。”“他从来没有想着怎样报仇,却是在想着怎样撇清自己!”这些分析似乎很有损林冲英雄形象的完美,但确实是《水浒》原著中的包含之意。每个人的身份、性格和人际关系都各不同,在遭遇突发事情时会有不同的选择。林冲最初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是体制内的优秀官员,只要努力工作可以有美好的前程,因此他不断隐忍退让,希望避祸消灾。即便狮子林遭到暗算,即便沦落到草料场的凄凉,仍然没有改变他重回体制内的幻念。我想,鲍鹏山以上这些分析应该无损于林冲的丰满形象,恰好为他最终选择反抗做了最充分的铺垫。他通过文本分析将原书中的一些细节描写和人物心理揭示出来,贯穿起来作有新意的解读,诠释得比较精彩。

    经典新读的另外一个课题,就是如何用现代理念来阐释原著中的时代局限。《水浒》是草莽英雄的颂歌,其中表达了女子淫乱致祸的强烈意识,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都成为英雄奋起时的刀下鬼。现在怎样解读这些部分呢?鲍鹏山作了既贴切原著,又能体现今日认识的评说。比如潘金莲对武松从好感到爱慕到主动调情,《水浒》的叙述层次递进,极其生动。鲍鹏山认为,潘的爱情虽然有违于伦理,为武松的道德认知所不能接受,但如何拒绝潘的爱情,将其转化为亲情而不是仇恨,则需要武松的智慧。他认为武松的义正词严,是把事弄砸了,导致了事情的不断恶化。他用“明于知礼义,陋于知人心”来概括武松的选择,指出这是“我们传统文化的毛病之一”。武松拒绝潘可以有三种结果,最好是将不伦之爱升华为亲情,其次是拒绝而不露痕迹,最坏是由爱生恨,决绝远去。鲍认为武松其实为潘选择了最坏的结果,潘的堕落,武松有责任。这些看法可能会有争议,但仍不失为一家之言。

    最后,我想简单谈谈对于近期经典新读热的一些看法。

    学术本来是少数人的工作,无法要求社会大众都理解和参与。其实,就我们专治文史之学的人来说,彼此的治学领域也相隔很远,很难完全理解和沟通,更不要说圈外人了。我想,各门学问的基本道理是一样的。虽然如此,将一些传统典籍中的文化道理,用通俗的方式介绍给一般民众,希冀用传统道德文化来影响世道人心,都是有意义的工作。在这方面,港台学者起步很早,收效也显著,值得学习

    学术有专攻,任何人都一样。我们希望有优秀的学者来作普及的工作,但不要变成学术名嘴到处开讲,知道或有研究的讲讲当然好,仅知皮毛甚至几无所解者,临阵翻几本通俗读本,率尔开讲,不仅贻误观众,也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实在不值得。

    基本经典和文学名著,古人的写作有当时的目的和立场,与当代生活相去甚远。严谨的学院式的解读,在重点大学当然值得提倡,但要对大众开讲,显然不合适。在这方面,我觉得可以理解媒体和名嘴的困惑。加一些包袱,加一些趣谈,在一般文本中可以追求新解,都有可以解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