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安、袁正光:教育的功能、目的与价值定位
-----2009年5月30日下午在创建中国新文化(北京)论坛第十三次研讨会第一次会议上的发言
徐景安:
创建中国新文化离不开创建中国的新教育。教育改革问题十分复杂,非常重要,所以准备开三个半天。今天下午,讨论教育的功能、目的与价值定位。东平教授为教育改革做了多年的研究,是著名的教育专家,他的论文已经发给大家了。
我对当今中国的教育有三个基本的判断,供大家讨论。
第一,是落后的、失败的、残忍的教育。其落后表现在财政的教育投入比重落后于世界平均水平,更在于教育的理念、内容、方法是落后的。既不如重德的传统教育,也不如重才的西方教育。其失败表现在培养出来的人不适用,很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这不能怪罪经济危机,此前已有60%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不是中国的经济、社会不需要大学生,而是大学生不适用,还侈谈什么培养大师级人才!我们的教育以在校生的数量和规模为成就,不追求教育的品质和质量,如企业生产出来的产品不合格,这能是成绩吗?其失败更在于整个教育氛围的毒化和堕落,邪气压倒正气。作为殿堂、学府、正义、良知的大学丑闻不断,更不用侈谈什么国际一流的大学。今天中国教育界以追求权势与牟利成为主流,究竟还有多少人把心思花在办教育、做学问上?其残忍是中国的学校成为一架架冷酷的考试机器,起淘汰、筛选学生的作用,学生的天性泯灭、人格扭曲、身心摧残、追求误导。天不亮起床,天黑做作业,背着沉重的书包,没有童年、没有乐趣、没有自由,他们的人权以教育的理由被剥夺,连同他们的父母、老师一起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是教育部长却津津乐道,没有一点歉疚与不安。我挑战一下教育部,敢不敢发问卷调查一下,有多少学生满意、多少家长满意、多少教师满意?
第二,在拨乱反正中倒退,在改革开放中逆行。文革结束以后,来了一场拨乱反正。经济领域要不要搞经济?要搞经济。搞什么样的经济?搞市场经济,而不是退回到计划经济。而中国的教育呢?拨乱反正停留在要不要教育?要教育。要什么样的教育?这个问题没有讨论,就向五十年代教育回归。经济领域在改革开放中前行,教育领域却在考试第一、分数第一的应试道路上越走越远,且没有改革的迹象。
第三,集中浓缩了我国经济、政治、文化、思想领域的弊端。改革教育涉及到理念、制度一系列根本问题,任何实质性推进都不可避免触动体制神经,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教育领域成为当今中国最顽固的堡垒,可以说积弊丛生、积重难返。
下面请原中科普研究所所长袁正光发言。
袁正光:
从文化背景(包括观念和制度背景)来看,存在两种不同文化背景的教育。一种是“人本位”的教育,一种是“君本位”的教育。前者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以学生为中心,以儿童为中心,后者以君王为本,以权力为中心,以教育者为中心。比如,我们叫科普。在西方国家或者民主国家,叫公众了解科学或者叫大众科学。就是说,公众拥有知道、了解科学的权利,以公众为中心。科普,则是自上而下,我向你普及,以普及者为中心,居高临下。大众科学,公众了解科学,以人为本。从文化根源而言,一个是“人本位”,一个是“君本位”(“官本位”、“权本位”。本位,就是中心的意思)。我曾经想,科普研究所,应改成科学传播研究所,不是科普,而是传播。是平等的,而不是自上而下的。由此,看出我们的教育。我们处在一个充满等级文化的国家,教育也是自上而下的,不平等的。
最近这几年,我常在一些大学办的培训班,给中学校长讲课,算是业余爱好。早在10多年前,中央教科所约我——据说一共约了二十几位专家——为教育部召开的教育工作会写一组关于教改的文章并汇编成专辑。最后,我的那一篇文章,据说是讨论了多次,最后还是不敢放进那个专辑。为此还向我表示歉意。我说,你们不用道歉,因为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能放进去,只是想给他们看一看。那篇文章,就有那么一段话:文艺复兴以来,出现的现代教育,以学生为中心,以发现和开发为目的,以培养创造型人才为宗旨;而我们的教育,仍然以教育者为中心,以灌输和控制为目的,以培养服从型人才为宗旨。他们当然接受不了。
我本身是师范大学毕业,毕业以后又在师范大学做了十多年的教育工作。后来又调共青团中央做青年工作,紧接着又做了十多年的科技教育和科普研究工作。我认为,我们始终没有解决好教育目标的问题。无论是过去的“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劳动相结合”,还是现在的培养什么什么样的劳动者,什么什么样的接班人,什么什么样的人才,都不对。教育的根本目标,我赞成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1948年)的提法。教育的目标,在于充分发展人格,加强对人权、对人的基本自由之尊重。我不知我们提出以人为本的时候,是不是弄清楚了人本位是怎么提出来的?是针对什么提出来的?是谁提出的?人本主义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主题思想,最响亮的一句话就是:“人是衡量一切的尺度”。这是从感性,从艺术的角度发出来的呼声。但是,从理性的角度,第一个提出人本位的人,是牛顿的好朋友约翰·洛克。我们中国人,差不多人人都学过牛顿的三大定律,但是在我们的教育中,却几乎没有让我们的学生学过约翰·洛克的三大定律,关于人类社会的三大定律。牛顿是剑桥的,约翰·洛克是牛津的,但是他们两个同是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是很好的朋友,莫逆之交。我从事的研究,其中一个重要的学术领域,叫STS,即“科学、技术与社会”。从哥白尼的日心说,到牛顿的三大定律,标志着近代科学的诞生。近代科学诞生的伟大的意义,是给人类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观念。什么观念呢?就是事物是有规律的观念,这叫科学观念。
约翰·洛克说,自然界如此有规律,九大行星围绕太阳旋转,如此有序,人类社会为什么如此混乱?人类社会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规律?他发现,人类社会之所以混乱不堪,不是因为没有规律,而是因为规律没有被遵循。于是,他着手研究社会的规律。当初,十七世纪的英国,社会混乱不堪,之所以如此,之所以规律没有被遵循,因为仍然建立在一个陈旧的传统观念基础之上。这个传统观念就是“君本位”。其实,三四百年以前,东方和西方的主流文化基本上是一样的,都是君本位,他们叫国王,我们叫皇帝。我们是董仲舒,儒家提出来的,君王至高无上,因为君权神授。他们是产生在基督教文化基础上的,上帝创造了人,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被打下人间来赎罪,谁来管理他们呢?君王。所以当时的基本观念,君权是神授的,他们的神是上帝,我们的神是天。但是,不同的是,他们发现了问题,改了。我们还要继续坚持。我们这个社会最喜欢的就是“坚持”。动辄就坚持这,坚持那,你怎么能进步?怎么能发展?约翰·洛克的《政府论》上半部分,翻译成中文大约十万字、一百页。我反复看了,其实就是一句话:我翻遍了《圣经》,上帝从来没有授予任何人君王的称号,君权神授是骗人的话。他提出,人才是社会的中心。我经常爱说一句话:如同哥白尼把颠倒的地心说颠倒过来,建立了日心说的新观念,约翰·洛克则把颠倒的君本位颠倒过来,建立了人本位的新观念。这两个颠倒,也就是两个观念的转变,把人类带进了新的时代。现代文化的核心就是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人本位是针对君本位而言的。不知道我们领导同志知道不知道这个东西,是直接摧毁、颠覆君本位的。你不能既要君本位,又要人本位!不破不立嘛!他这篇文章,政府论的上半部,实际上是1680年发表的,八年以后,1688年英国就从原来的君主制转向君主立宪,开启了人类社会走向民主的新纪元。这就是人类民主的开始。所以人本位是针对君本位而言的,如果你不改变君本位,现在已经演变成官本位、权本位,那么人本位就只能是说说而已。像现在总理说的,我们的政府是服务的,他也只是说说而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权力之上,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的意思是,这个文化大背景,这个观念和制度大背景的问题不解决,教育的问题,难以解决。当然,研究研究,讨论讨论,触动触动,还是很必要的。
我们说,教育的根本目标就是培养合格的公民,也可以。但是,问题就是什么叫合格的公民?现在我很担心,搞公民教育,一“联系实际”,一“中国化”,把公民的概念念歪了。市场经济的经,已经念歪了;股份制的经,也已经念歪了;素质教育的经,也念歪了;公民教育的经,再念歪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又成了政治教育的翻版。将来中国再也找不到什么好词了,那就麻烦了。最好用教育本身的内涵、概念来解决教育问题。那么,我就觉得联合国这个提法是对的,教育的根本目标是发展和完善人格。
为此,我提出人格素质,现代人的四大人格素质:
第一,科学素质。认知和处理客观世界的素质,理性的素质,讲事实、讲规律、讲原理,它的价值判断标准是真。
第二,艺术素质。即情感素质,认知和处理情感世界的素质,感性的素质,讲感觉、将情感、讲形象,它的价值判断标准是美。
第三,信仰素质。认知和处理心灵世界(超现实的)素质,悟性的素质,讲约定、将虔诚,它的价值判断标准是善。
第四,人文素质。认知和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素质,融理性、感性、悟性于一身,而又不混用,讲真诚、讲诚信,它的价值判断标准是爱。
真、善、美、爱,这四个字,我们基础教育是要在孩子们心中播下这四颗种子。
现在,我们这个社会,假、丑、恶、恨,肆意横行,非常值得忧虑。我常说,我最担心的是,我们这个民族,两个素质大破坏,是最大的危机。两个素质,一个是国土素质,一个是国民素质。
最近,针对金融危机,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一位教授写了一篇文章,非常有意思。他首先提出,叫什么是进步?八个字:“苦难减少、幸福增加。”然后他又提出,什么是幸福?他认为,人际关系质量是幸福的泉源。人际关系质量包括家庭、单位和社区。第三层意思是,在英国和美国,六十年代,60%以上的成年人认为“大多数人是可以相信的”。现在这个数据降到了只有30%,他说世界经济的发展,是以牺牲人际关系质量为条件的。
你要在我们中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多数人是可以相信的”,有多少人赞成?恐怕不是60%,也不是30%,百分之零点几!你看我们北京,家家都安防盗门,户户都装钢铁窗,处处都是保安,假药、假酒,注水肉、有毒食品,真是无处不在。我去年到美国,到孩子那去,我说要买个高压锅、买个电饭锅,在网上订购,送货上门。有一天,孩子说,明天送货,你们在家里等着,结果等了一天,没有人敲门。一直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孩子从门口把高压锅搬进来了。我说不是送货上门吗?怎么没有敲门?孩子说,在美国送货上门,送到门口就走了。这叫路不拾遗!当然不是说美国每个地方都是这样,但是可以说大多数地方都是这样。这是一种文化,不是“典型”,不是个例。是一种普遍的共识。我们每天出门散步,从来不锁门,路上遇到行人,陌生人,见面总是微微一笑,打声招呼。这种文化,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给人一种愉悦感、幸福感。
现代教育是以受教育者为中心,以儿童或者学生为中心。以发现为目的,就是发现孩子身上的闪光点,然后充分把他发挥出来,以培养有意义生活和创新为宗旨。那么我们的传统教育是什么呢?是以教育者为中心,以灌输和控制为目的,以培养求生存和服从人为宗旨。生存,就要索取;生活,才懂得奉献。而且,现在有一种意识,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这是一个非常可怕,对社会极具破坏性的意识。
前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关于素质教育的再思考。列了一个表:
人格素质
素质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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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和处理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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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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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通与认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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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维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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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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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质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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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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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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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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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与逻辑
——晓之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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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清清楚楚,并需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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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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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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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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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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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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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与形象
——动之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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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象,朦朦胧胧,但凭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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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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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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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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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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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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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约定
——抚之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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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玄机重重,无需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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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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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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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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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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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性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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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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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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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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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提出,科学的理性,艺术的感性,信仰的悟性,不同的世界,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思维方式。在我们国家,要吗不讲科学,要吗又唯科学,以为科学可以说明一切。科学揭示客观世界的秘密,艺术揭示情感世界的秘密,信仰揭示心灵世界的秘密。科学与艺术,科学与信仰,科学与人文,它们的关系始终不清楚,然后各持一端,争论不休。现代社会,没有科学不行,仅有科学也不行。仅有科学素质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艺术素质、信仰素质,以及三者的融合——人文素质。
比如,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为什么不叫“中央教育研究所”,教育研究不仅仅是科学,还有艺术,还有信仰,还有人文等等。教育研究包括科学,但不仅仅是科学!所以我们的教育研究,始终研究不出好的成果来。又如清华建筑系,你不能叫建筑科学系。建筑,除了科学,还有艺术,当然还有信仰、人文等等。一个好好的中医研究院,要赶时髦,改成中医科学研究院,这一下玩了,中医的丰富内涵被改丢了!
所以,我提出了人格素质的概念,你在认知客观世界的时候,你要讲事实、讲规律、讲原理。这是科学的三个关键词。首先是事实,然后紧接着就是规律。而规律是最根本的东西,那就是原理。但是,科学解决不了情感问题,更解决不了信仰问题。所以仅有科学素质还不够。现在,尤其是很多大学生,科学知识应该说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最缺乏的就是情感素质。情感是一种具有条件反射的心理联系,知识,可以传授,情感教育,无法传授,靠养成,养成教育。爱母亲,爱同学,爱周围的人,博爱。这是一种情怀,一种心态。所以这种情感素质和科学素质是同等重要的。人是从感情到情感,以感生情,这叫感情;以情生感,这叫情感。情,一旦有了情,感觉就不一样。艺术家罗丹说,缺少的不是美,而是发现。情,就是发现美的动力源泉。有了情,发现美的能力,审美的能力,都会增强,就会有一个良好的、健康的审美观。我们说,科学的真,具有普遍性和唯一性,而情感的美则具有特殊性和多元性。有句话,“科学是根据事物的普遍性去处理事物的特殊性,艺术是根据事物的特殊性去处理事物的普遍性。”雨果说:“科学是我们、艺术是我”。我们国家教育对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非常缺失。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旦有了情,你的母亲再穷,她都是非常伟大的。所谓审美疲劳,没有情才会疲劳。美是一种感觉,是审美主体对美因产生的一种愉悦感。夫妻之间互为审美主体,互为美因。当你对审美对象,也就是美因,没有情的时候,多看几眼,也许就烦了,疲劳了,这就是审美疲劳。但是一旦有了情,哪怕是对方一点点缺点,你也觉得很美,很可爱。夫妻之间,日深月久,情深意重,就会越老越有味道。有一次在香港,有一位记者,问我夫妻保鲜的秘密是什么?我说一个字:“情”。
情,情感教育,靠的是养成,靠的是活动。在北美,无论是美国,还是加拿大,婴儿出生后,社区总是定期组织活动,让孩子们和家长们一起,或游玩,或游泳,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这个世界,除了自己,还有他人,只有和他人在一起,才能快乐。这就是开始社会化的过程。
还有科学和宗教,宗教和迷信,我们也总是混为一谈。有人对我说,牛顿、爱因斯坦,缺乏科学精神,到了晚年还相信上帝。我说,不对。牛顿和爱因斯坦从小就相信上帝。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和一个虔诚的宗教徒,没有什么矛盾。科学是认知和处理客观世界,信仰是认知和处理心灵世界,完全是不同的对象。科学讲事实、讲规律,科学必须证明。信仰是一种心灵的约定,信仰无需证明。这一点,康德也觉得是一个问题,一个理性的批判,一个是实践的批判,一个头顶天空的上帝,一个心灵中的上帝,两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始终弄不清楚。难怪,人家在19世纪,科学刚刚诞生不久,认识还有一个过程。现在我们应该清楚了,信仰,是解决心灵世界的问题,科学是解决客观世界的问题,上帝只存在于心灵之中。一个人,有没有信仰,也十分重要。信仰的核心价值观是善。信仰有三大功能:给人寄托,助人宁静,引人向善。当然,如果把信仰用于认知和处理客观世界,那就是迷信,愚昧。科学素质、艺术素质、信仰素质体现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就是人文素质。所以,人文素质,既有科学的理性,又有艺术的感性,还有信仰的悟性。什么是悟性,日本的一位佛教大师说:什么叫悟性?我钱包丢了,我就想,因为前世我偷了人家的钱包,现在人家来取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别人送回去,人家自己来取了,还便宜了我。如果,我要偷别人的钱包,我就想,这世我偷人家的,下世人家就会偷我的,还是别干了。这就叫悟性。悟性,说白了,就是找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只要能够让人向善,就可以了。悟性,是不讲道理的。却又很神圣,很高尚。因为它能引人向善。为什么叫悟?就是用逻辑是推不出来的,大量事实也很难归纳出来。也就是说用科学的逻辑演绎和归纳演绎,都无法得出的结论。六能慧祖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是这个意思。我们说,人文,有理性的人文,有感性的人文,有悟性的人文。
我再转述一下约翰·洛克的三大定律。
第一,人是社会的中心,也就是人本位,或以人为本。
第二,个人利益是治理社会的基础。
第三,任何政府唯一的宗旨是保护人,运用他们的智慧创造财富和享受幸福的自由。
实际上这三大定律,也是加强对人权及其基本自由的尊重。这个人权观念,我们中国更多的把它政治化了。因为集权制度剥夺了人权。但是人权观念有更广泛的意义,这就是每个人都应具备的基本观念。人权——生命的权利,获得财产的权利,享受自由的权利——既是自己的权利,也是自己的义务。因为人权,是每个人的权利,也就是说,自己和他人平等地享有同样的权利。正因为是“每个人”的,是人人平等的权利。所以,只有尊重他人的权利,至少不损害他人的权利,才能有自己的权利。人权包括尊重他人的权利,所以潘恩说,人权,既是自己的权利,又是自己的义务。
人权观念的核心,是尊重人,当然就要尊重人的个人利益。可惜,我们长期有一个误会,认为强调个人利益,就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是社会万恶之源。这是天大的误会。其实,无论是17世纪的约翰·洛克,还是18世纪的亚当·斯密,无论是率先迈入现代化的西欧,还是紧跟其后的北美,一再强调个人利益是指“每个人”的个人利益。
关于个人利益的“三大原理”:
第一,“平等原理”。个人利益是“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不是某一个人的。任何一个人都享有同他人平等的个人利益。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在实现自己的个人利益时,都不得损害他人的个人利益。个人利益既是自己的权利,也是自己的义务。
第二,“制约原理”。正因为个人利益是每个人的,所以任何人的个人利益随时受到他人个人利益的制约,以社会为条件。个人只有满足他人和社会的需要,为社会做出贡献,才能实现自己的个人利益,而且贡献越大,个人利益也越大。这就是亚当·斯密《国富论》的核心思想,也是市场机制运行原理的精髓。
第三,“多层次原理”。个人利益或者说个人需求是多层次的,包括物质的利益和精神的利益。当基本生活需要得到满足以后,人们又会产生更高层次的需要,如获得安全、友爱、尊重,归属感,高成就感,以至自我实现,等等。
人是有意识的,尽管社会上也不乏越富越贪婪者,但多数人都受社会机制的指导,从低层次的需要上升到高层次的需要。
在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一个很深的误解,好像承认个人利益就是承认人都是自私的。把个人利益和自私自利混为一谈。我们应该严格区别个人利益的正当性和自私自利的非正当性。
严格区别个人利益的正当性和自私自利的非正当性的四大原则:
第一,以损害他们的个人利益来获得自己个人的利益,这叫“自私”,应该受到谴责,严重的还应受到法律的制裁;
第二,以不损害他人的个人利益来获得自己个人的利益,这叫“正当”,无可指责;
第三,以满足他人的个人利益来获得自己个人的利益,这叫“高尚”。应该得到鼓励。
第四,个人利益从低层次上升到高层次的需求,并且把获得的利益反馈给社会,这叫“伟大”。
在道德教育中,我们应该事实求是地承认个人利益,个人需求。否则是毫无说服力的。但同时又要事实求是地强调个人利益是“每个人”的。他人同我具有同样的、平等的个人利益。只有尊重他人的个人利益,才有自己的个人利益。而且他人——千百万的他人——的个人利益,形成了一种社会制约机制,使得任何个人都要受社会机制的制约,必须给社会做贡献,才能获得个人利益。
我的第一个小孙子五岁多了,已经上了一年的预备班,今年9月份要正式上小学了。无论在美国,还是加拿大,对孩子的教育,从小就贯穿着四个单词:第一,“嗨!”(Hi),见人一定要打招呼;第二,“谢谢!”(Thank you),人家帮助了我,一定要表示感谢。第三,“对不起”(Sorry)。做错了事,一定要道歉;第四,“分享”(Share),有东西一定要给他人分享。这些都是人文的养成教育,在日常生活中养成的。
92年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巴黎聚会,有一个记者问一位白发苍苍的获奖者,你认为那一个阶段的教育对你最重要?他说:幼儿园。再问:幼儿园的教育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教授回答说:吃饭前要洗手,做错了事要道歉,用完了东西要放还原,有东西吃,一定要分给小伙伴一半。为什么放还原呢?因为你不放还原别人要用,就找不着了,影响了他人。这些,就是素质,心中有他人,为他人着想。这就是人权观念,对人权之尊重。有一位科学家,物理学诺贝尔奖获得者,周培源的老师,我有一次提起这事,周老很高兴。这位科学家说: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所学的东西都忘光了,还能剩下来的东西。能剩下来的东西是什么?就是素质。我们的教育能剩下什么?
我认为,教育的根本目标就是发展和完善人格。
徐景安:
教育要以人为本,那么对一个学生来说,本是什么?这也就是教育的功能与目的,我认为:一是教育怎么做人,二是教育怎么做学问。
1932年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在开学典礼说:“教授责任不尽在指导学生如何读书,如何研究学问。凡能领学生做学问的教授,必能指导学生如何做人,因为求学与做人是两相关联的。”
1948年6月10日,冯友兰在清华大学发表“论大学教育”的演讲。他说:“所谓‘人’,就是对于世界社会有他自己的认识、看法,对已往及现在的所有有价值的东西---文学、美术、音乐等都能欣赏,具备这些条件者就是一个‘人’。”他还指出,大学教育除了给人专业知识以外,还应该让学生养成一个清楚的头脑,一颗热烈的心。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对社会有所了解,对是非有所判断,对有价值的东西有所欣赏,他才不至于接受现成的结论,不至于人云亦云。
归纳起来,就是教人向善的心、爱美的能力、求真的方法。
应该说,三四十年代我国教育家的这些教育理念是正确的。但是,建国以后教育成为政治的工具,从“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直到今天“培养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和接班人”,教育一直受政治的管制。市场经济的开启,教育又为经济利益所驱动,陷入产业化的误区。一是政治化,一是产业化,使得教育功能严重蜕变和异化,成为权力与金钱的工具。
当今教育怎么教育做人?作为正宗、主流依然称为政治思想教育,充斥着政治术语,为学生普遍厌恶。但不管爱听不爱听,教材还是这么编,教师还是这么讲。事实上,当今中国学校的主流已放弃了做人的教育。
正在探索中的是传统教育与公民教育,这是很有意义的尝试。
传统教育采取读经的方式,让孩子了解中国文化的经典,扎下中国文化的根基,十分重要。传统文化有精华,也有糟粕,怎么诠释、解读、引导有待于实践中摸索。我认为,传统文化至少有两点是现代人必须继承和吸取的。
第一、将做什么样的人放在第一位,注重道德、人品。作为传统文化主流的儒、释、道,尽管主张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人不能放纵自己,人不能做禽兽。儒强调仁义,释强调善行,道强调无为,都是劝导人们提升境界,不要囿于一介私利,而放弃做人的准则。尽管中国古人中“说是仁义道德,做是男盗女娼”的现象大量存在,但始终存在对道德的敬畏、对廉耻的顾忌,“不要让别人戳脊梁骨”一直是民间遗训。但今天的中国人,包括年轻人,无所谓做人、道德、廉耻,不分善恶、是非、对错,实用主义、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盛行。
第二、将他人放在重要位置,注重情感、情分。传统文化强调做人,就是摆正自己,正确待人,从孝敬父母做起,爱兄弟、邻里、老师、朋友以至草木、天地……中国古人从人与人的情感中寻找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对一味地从物欲的满足中找快乐的现代人,包括年轻人是很值得借鉴的。
但传统文化作为对现代人的教育,有两个基本问题,一是传统文化强调责任忽视权力,强调整体忽视个体,强调克己忽视自由,强调内省忽视外求,这可以补充现代教育的不足,但其本身存有缺陷,不能完全取代现代教育。二是传统文化对道德的敬畏是建立在对祖宗的崇拜,对父母的敬畏上面。要为家族争光,不给父母丢脸,是中国古人最重要的价值目标。孔子说,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要求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敬畏祖宗、敬畏父母,已不可能了。但传统文化对父母孝的情感,是可以继承的,只要一个人心存良知,对父母的爱,可以作为道德教育的起点。
在政治教育失效的情况下,以公民教育来替代,是很好的做法。
东平教授编了《新公民读本》,讲公民的道德,仁爱、诚信、责任;讲公民的价值观,民主、自由、人权;讲公民的知识与技能,等等,
这本读本,教育部门能接受作为教材吗?
杨东平:
被禁止出版了。
徐景安:
这就是改革的困难,你要以公民教育来替代政治教育,他要把公民教育纳入政治教育。现阶段公民教育也有两个问题不好解决:一是公民教育讲公民的权力和义务。宪法规定的中国公民权力没有得到保障的情况下,要求公民承担责任和义务,究竟有多少说服力,能否经得起学生提问?可能会说,你们还是先给领导们进行公民教育吧,这怎么回答?二是民的责任和义务靠什么维系?靠法律,靠舆论,靠道德。西方公民靠宗教,对上帝的敬畏。靠法律,对宪法的敬畏。总统宣誓,不是手扶圣经,就是手扶宪法。今天,中国共产党员入党,向党旗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有多少心存真诚?将爱国作为公民教育的内容,没有疑意,但是作为公民教育的核心,是否合适?说到底,是信仰问题,这是德育教育的头号问题,可是整个中国、整个社会都没有解决,又怎么来教育学生?这就回到创建中国新文化的起点,不是教育问题,而是核心价值观问题。
信仰是一个人的终极追求,也是一个人的心灵敬畏。能为今天中国人终极追求的、心灵敬畏的是什么?我研究的结论是人生的幸福和对生命的敬畏。“追求幸福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是人的终极目标,是人的共同追求。”“人有性别、阶层、民族、国籍的差别,对幸福的理解也各不相同,但追求幸福的动机、愿望、目的是一致的。”“为了自己的幸福,要自觉约束自己。”为了自己的幸福,要善、要讲道德。进一步追问,人为什么要追求幸福?这就是对生命的敬畏,人的生命来之不易,不要白活一辈子。以此为逻辑起点,人要敬畏自己的生命、他人的生命、人类的生命;人要爱自己、爱他人、爱大家。要继承东西方道德文明的结晶:“追求自由与约束自己,拥有权利与承担责任,勇于获取与慷慨付出,外求开拓与内省修行”。这就是我起草的《21世纪幸福宣言》的基本观点。追求幸福与敬畏生命是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所能接受的。若有可能,我也想编一个读本,从“我”出发,怎么认识自己,怎么对待生命,怎么追求幸福,怎么活得有价值,怎么活得有意义?然后怎么对待他人、社会、国家、自然、地球?其中包括怎么对待困难、挫折,怎么对待恋爱、婚姻等,这就是以人为本位,而不是以家庭为本位,以国家为本位。这是符合人的认识规律的,首先要认识自己,什么是幸福,怎么追求幸福,然后才是怎么对待他人、社会、国家……我听一个朋友介绍,以色列人编成一本一本书,由浅入深,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大学,让学生看。我想,能不能把这些道理编成一个一个故事,将理性教育与情感教育、审美教育结合起来,将传统教育与公民教育结合起来,这可是巨大的工程。
怎么做学问?教育的功能主要的不是传授知识,知识是海洋,教不了那么多;教的知识未必受用,可能不干这一行;知识可用现代技术搜索,没有必要背。教育主要是培养思维能力和学习研究方法,而当今中国教育传授的是为了应付考试的标准答案、方程公式、解题技巧,都是一辈子无用的死知识。
比如什么是大象,我们的学生要背是食草动物,长鼻、腿粗……西方教育就是让你查资料,大象是什么的知识没有意义,而查大象是什么的方法很有用。
又比如成吉思汗曾经打到欧洲,我们的考试题是成吉思汗帝国的版图。而西方的考试题是,如果成吉思汗没打到欧洲将怎样?我们有标准答案,为了考试。人家没有标准答案,为了启发想象力。
又比如物理课讲抛物线,我们是化时间背公式。西方让学生编组做一个抛物的机器,然后比赛,看谁抛得远,训练了想象能力、动手能力、合作能力。
我外甥女在澳大利亚上小学二年级,每天背着小书包,里面放着糖果、饼干,非常快乐。五六个小孩围一个圈讲故事,培养孩子的表达能力、沟通能力以及学习倾听别人的讲话、对他人的尊重。可是我们的孩子失去了童年,获得的大都是一辈子无用的知识。
让学生失去快乐、痛苦煎熬十多年的我国教育,是不是把智育搞上去了呢?1999年、2001年统计,在《自然》与《科学》两个杂志发表的论文,六所中国一流大学,共发表20篇文章,哈佛大学是399篇,同属亚洲的东京大学131篇。我们一直以基础教育扎实为荣,但最需要的思维能力、创造能力却很弱。谁都知道,我国的出路在于创新,然而我们的教育让学生创新吗?
归结起来,教育就是教学生做人的ABC、做学问的ABC,可我们的教育恰恰没有这两个功能,就教你如何应付考试,考完就无用。然而,这种教育制度不许改、不能改,说是中国仅剩下的最公平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