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情的爱国者


一个深情的爱国者

——追忆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

郁文

    汪曾祺先生是一个很瘦小的老头,头发稀少,看上去有点老。70岁的人了,能不老!只是,谈起小说,谈起往事,谈起他的老师沈从文,他散淡的目光顷刻间亮堂起来。

  这似乎有点不像。至少,跟我的想象不像。那天,林斤澜先生打电话给他,说是自己的一个小老乡要去拜访。他开始拒绝,后来,不知怎么又同意了,并且说,希望来的是一个狂生。

  那是1988年,我在社科院文学所进修,于是便约同学尹振球一块去。换了好几班车,才终于找到蒲黄榆那个地方,到他家的时间较晚了。

  汪老正在吃晚饭,独自饮酒,非要我们一块喝点。我一再推辞:“真喝过了。”他有点遗憾,说:“我的文章不及我的菜,我是个美食家。”

  他倚在一张很小的床上,抽着烟,一个似乎不很讲究的烟斗。他拿出三盒烟,让我们自选:云烟。三五牌。还有一盒似乎是阿诗玛。

  最早接触汪先生的小说,是在1981年。那时候我在念大一,他的《受戒》、《大淖记事》、《异秉》等面世不久,我很惊讶,很惊讶小说竟然可以这样写,竟然有这样一个小说世界!我的审美视野突然被扩展了,我似乎突然间憬悟到什么……那是真正的感动!我被明海、小英子、巧云们所感动,被曾祺老人如此干净、明亮、温暖、朴素而又诗化的文字所感动——我认为这是中国白话语文洗去铅华、走向成熟的标示,是现代汉语经典化的标高。我长时间地呆在他的语境里,通体舒坦。

  后来我写了一篇十分稚嫩的评论——《忧郁的水或者温爱的光》,就是比较汪先生与他的老师沈从文的小说风格的,比较他们各自笔下的女主人公小英子与翠翠们的异同。画家黄永玉在他的散文《太阳下的风景》里说:那位穿白帆布西装的年轻朋友,他的文字里流淌着从文表叔的血液。指的就是年轻时的汪曾祺。但我觉得沈从文与汪曾祺之间虽有师承,然而风格还是不太像,是阴柔与偏重阳光的不同,是形似而“神”则有别。毕竟,个人的禀赋、身世、历练差别很大,特别是用笔时间彼此相隔半个多世纪,人事社会变动、个人情感心绪俨然千差万别,因而落实到文字上,当然色彩不一。譬如,汪曾祺小说所流溢的那份欢愉和明亮,就是沈氏忧伤哀婉的文字里所没有的。但从文式凄美的挽歌中有对美好人性伤逝决绝般的苦痛,其深沉的悲剧力量,几乎承载了一个民族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集体性的心灵苦弱,从而为我们提供了鲁迅的“民族魂”画像里所阙如的另一侧肖影,而现代中国小说艺术也因此发展到另一个极致。这些说法,汪先生后来也竟然同意。

  但在1985年出版的《晚饭花集》里,汪先生的这份明亮消失了,代之以淡淡的忧郁,一种很深情的忧郁,包含着一点孤独的思考。这一点,他自己也谈到了,读者也能感受到。这是能理解的,我们的社会在经济发展的同时,百姓在生活好起来的同时,还缺少一点什么,还有那么一点儿缺憾。汪先生以他的古道热肠,以他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文字,在很深情地呼唤着,呼唤着我们民族千百年积淀下来的很内在的一种精神原汁。

  汪先生是一个非常热爱祖国、热爱生活的人。他的小说,他那一系列回忆性的文字,都浸渗着浓烈的乡情,很深沉的乡情。他的语言,唯其来自生活,才如同鲜美的水,活活地流着。但是,那不是纯粹的口语,而是经由文化的过滤。在其背后,是我们几千年文明的精萃,是汉民族光辉灿烂的语文,作为它的背景和支撑。一个如此热爱民族文化的人,从某种意义上,应该说是很深刻的爱国者。他告诉我,他在美国遇到一个作家,是混血儿,黑人后裔。这位作家对他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来自哪块土地、哪个部族、哪种语言和文化。”表现出一种无根的痛楚和无奈。汪先生很感动,因此写了一篇散文,《悬空的人》,结尾是这样的——

  “一个人有祖国,有自己的民族,有文化传统,不觉得这有什么。一旦没有这些,你才会觉得这有多么重要,多么珍贵。

  我听到一个留学生说,‘我宁愿在美国做狗,也不愿意做中国人’,岂有此理。”

  汪先生很气愤!那么和蔼的人,说“岂有此理”,实在是气愤不过。

  真没想到,隔了几年,1991年的秋天,他竟来到我的家乡。是我们县特意邀请,由林斤澜先生组团而来的。邵燕祥、刘心武先生来了,林冠夫先生来了,汪老也来了。我真高兴!

  他们坐在竹筏上,沿楠溪江顺流而下。喝着农家黄酒,佐以岩头麦饼。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其实,还有我们楠溪江的山水和滩林。楠溪江很让他们高兴,以至于汪老说:“我可以负责地向全世界宣告:楠溪江是很美的。”

  楠溪江于是走入他们的笔端,变成一篇篇美文。汪先生的《初识楠溪江》,是一篇很美的游记。

  汪老人是江苏高邮人,但他喜爱一切美丽的山水。美的山水和人,是他“活”的语言的源头,灵感的源头。

  一天晚上,很迟了,他提议说:“我们出去走走。”拐了几个弯,在路旁站了一会儿,他突然对我说:“月亮真好!”

  是的,只有一个热爱生活,独自思索,心地纯善,心灵没有杂质的人,才能常常发现美,创造出美。

  他给我写过一幅字,“风格即人”,那是布封说的。这话我很喜欢,字也非常好,带着曾祺老人浓浓的酒意。

  没有深厚的民族文化的修养,写不出汪曾祺那样美好的文字。而不热爱自己民族语文的人,就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坚定的爱国者。

  我想起初中时的一篇课文:都德的《最后一课》。是说被德意志占领后法国人民亡国的悲哀,而且是一种比国土沦丧更深刻的悲哀——不准学习法兰西语文。这种事情,我们民族在上个世纪也曾经历过,今天的我们似乎还不曾忘却。

  是的,独立自主,热爱民族语文,这应该成为中国作家之所以成其作家的起码的标准。而且,不应当仅仅只是作家的标准。

  每一个中国人,都应当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