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国家需要——从国际关系学的视角》引言


◇文/庄一召◇ 

  国家利益概念和权力概念是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1]的两块基石。
  国家利益一向被视为国家行为的原动力,被当作国家决策的出发点和最后依归,也被当作开启国际关系迷宫之锁的万能钥匙。在汉斯·摩根索、肯尼思·华尔兹、卡尔·多伊奇和罗伯特·基欧汉等人那里,情况基本上都是如此。[2]
  比较而言,至少是从研究的而不是实践的层面上看,权力所受到的关注还要多些。[3]其实,无论是相对于国家还是国家利益来说,权力都只能算是手段。当学者们把权力斗争仅仅看作政治或国际政治的本质时,这尚好理解;但当他们进一步把权力认定为国际关系的本质时,却颇可怀疑,特别是在经济全球化日益加深、国际关系内容日益丰富的时代,这么认定明显是有失偏颇的。
  事实上,国家利益并非国家行为的原动力。原动力并不依赖于我们的认定,它是客观存在的,是社会的自然或国际社会的自然客观上规定了的。为什么说某种东西或价值是你们的或我们的国家利益?国家利益应该如何界定?对这两个问题的正确回答将会否定国家利益的原动力性假设。
  需要是利益的基础是理解利益的钥匙[4]国家利益只能根据国家需要来界定。之所以说某种东西或价值是你们的或我们的国家利益,就在于这种东西或价值能够满足你们的或我们的国家需要。没有国家需要便无所谓国家利益。
  国家需要和国家的存在具有同一性,有国家便有国家需要。毫无疑问,国家需要才是国家行为的原动力。不幸的是,国家需要的地位被国家利益僭越了,从而使国家利益的界定标准失去了客观性和统一性,而这至少导致了两个后果。
  一、理论层面:概念混乱
  首先是国家利益的定义或解释混乱。一方面,对于国家利益概念各人有各人基于自己理解的定义或解释,各执一端,莫衷一是,让人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各种定义或解释均语焉不详、语焉不当,让人不知所云。因此,弗雷德·桑德曼说,国家利益这一概念具有含糊之处,不止一次要么使观察家干脆不理会这个概念,要么设法使如何组织政府和执行外交政策目标的理论符合实际情况,而实际情况则比我们所提出的简略叙述复杂得多。[5]此外,混乱和含糊还表现在有些学者在定义和使用国家利益概念时有意混淆国家利益和国家需要概念。如,汉斯·摩根索说:一个政治单位(例如一个国家)作为实体而存在,是对其他单位而言最大限度的必需利益(着重号为笔者所加)。[6] 这种情况在国内似乎更为普遍[7],例如,在国内学者的专著或文章中便不乏下面这样的说法:国家权益,即国家生存与发展需要,也可称之为国家生存与发展权益。[8] 其次是国家利益的分类混乱。就混乱程度及其所制造的麻烦而言,这类混乱不亚于定义和解释的混乱。在汉斯·摩根索那里,国家利益包括国家领土、政治制度和文化的完整性等几个方面[9];肯尼思·华尔兹认为生存是国家唯一的利益[10];吉米·乔治和罗伯特·基欧汉则在生存利益之外又确定了独立和经济财富两种利益[11];而亚历山大·温特又进一步在吉米·乔治和罗伯特·基欧汉所作认定的基础上补充了一个集体自尊利益[12];莫顿·卡普兰的观点则是,国家利益的基本要素是国家安全、领土完整、社会制度和经济繁荣[13]……国内的状况同样糟糕。张季良和畅征均认为安全利益、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是最突出的国家利益[14];阎学通在此基础上又添加了一个文化利益[15];而王逸舟认为,发展利益、主权利益和责任利益是国家的三大利益[16]……
  这些观点如果能称之为理论的话,固然对国家的国际实践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但同时也因总体上的混乱而使自身价值大打折扣。
  二、实践层面:强权政治
  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主要来源于近现代国际关系史中西方资本主义大国、强国的国际实践。[17]
  对国家利益和权力的重视是西方资本主义大国、强国的悠久传统,从而当然地成为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内容。而这一理论从其形成的那一天起,便又反过来成为西方大国、强国推行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的理论依据和行动指南。
  国家利益是一个具有浓厚经济学色彩的词汇。西方政治家对国家利益的异乎寻常的关注以及西方主流国际关系学者对国家利益概念的无以复加的偏爱,使得国际政治思维带有明显的经济学思维特点。经济学思维遵循着资本-收益这单一的向度,政治学(包括被混同于国际政治学的国际关系学)思维则遵循着权力-利益这单一的向度。这种单一向度的思维以及这种思维指导下的实践必然是自私的。黎塞留早就赤裸裸地宣称过,基于国家利益可以不问手段。[18]而最好的手段便是权力。罗伯特·E·奥古斯德说:国家利益被理解为一种只对国家有利的事态。导致人们追求这一目标的国家利己主义动机,是以关心一国自己的福利为标志的;它是国家集团自私的表现。[19]
  资本的意志是追求利益最大化。资本意志的自由程度决定着社会剥削程度,二者成正比。权力的意志也是追求利益最大化。权力意志的自由程度决定着社会压迫程度,二者也成正比。国家内部情况姑且不论,单就国际社会而言,事实上,国际关系史上最黑暗的阶段[20]也正是资本意志和权力意志都基本上不受约束的时期。[21]
  没有人会怀疑,今天仍然有不少国家在沿用着这种单向度思维方法来处理国际关系问题,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便是美国。前南联盟的枪声犹在耳际,伊拉克的战火更是刚刚停息,而美国的精确制导武器已经在寻找新的目标了。一切为了美国的国家利益!联合国的权威受到公然藐视,小国的权益遭到粗暴践踏,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秩序根本无从谈起。
  总之,不管是从理论的结构或体系看,还是从理论的功能或意义看,传统的国际关系理论都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并且随着全球相互依存的不断加深而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理论创新已经成为时代的迫切需要。
  新的理论应该是这样的:它固然应基于现实,但更应基于趋势,从而使其既具有良好的解释功能,也具有良好的预测功能,而后者正是旧的理论所缺少的。其次,它固然应关注大国、富国、强国,但同样应关注小国、穷国、弱国。它应该成为所有国家谋求和平的指南,而不应该沦为少数国家追逐霸权的工具。事实上,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理论的修补,而是范式的替代。说得形象一点,不是做简单的美容术,而是做复杂可能也很危险的换心术,即把旧范式的”——国家利益概念和权力概念换掉:把前者换成国家需要概念,因为国家需要决定国家利益,国家需要是国家行为的真正原动力——这是永恒的真理;把后者换成权利概念,因为战争正让位于和平,为权力而斗争正让位于为权利而斗争——这是时代的精神。
  重建一种范式——说时容易做时难。之所以难,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建构这一范式所必需的知识工具极其匮乏。事实上,古今中外真正研究过国家需要问题的只不过两个人,即莫顿·卡普兰和约瑟夫·库库尔卡。[22]
  莫顿·卡普兰是用系统论的方法研究国际关系问题的。在他那里,需要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做系统需要。当然,由于他很重视对国家行为系统的研究,因此在多数情况下,他所说的系统需要也就是指国家需要,在有些地方他还直接使用了国家需要这一概念。
  莫顿·卡普兰有关需要或国家需要的论述主要集中在他的《国际政治的系统和过程》一书中,内容涉及国家需要的起源、国家需要和国家利益的关系、国家需要的动力性以及国家需要的类型等方面。另外,他还提出了许多与需要有关的概念和问题,如:需要的同化、需要系统、辅助需要、自主需要、结构需要、信息沟通需要、国际需要、手段的需要、人的原始需要、需要之终极来源、一般化的人的需要、需要的冲突和协调,等等。[23]
  约瑟夫·库库尔卡在研究国家需要问题时则采用了纯粹的哲学思辨方法。他在《国际关系理论问题》一书中,虽然只用一章(不到一万字)的篇幅阐述国家需要问题,却差不多涵括了这一问题的各个方面。他不仅对莫顿·卡普兰已经研究过的几个方面进行了新的思考,而且对国家需要的层次和过程作了开拓性的研究,并提出了许多熠熠闪光的真知灼见。比起莫顿·卡普兰,约瑟夫·库库尔卡提出了更多的概念,例如希冀需要、行动需要、标准需要、经常需要、周期需要、临时需要和体系需要[24]等等,总计达四、五十个之多。
  以上两位学者的阐述,加上其他学术书籍中有关国家需要的一些只言片语,差不多就是国家需要理论的全部成果。这些弥足珍贵的论述,给了我极其重要的启示,并成为我开展国家需要问题研究的必要基础。 
  至于国内,在国家需要问题上,至今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研究者[25]。不过,王逸舟先生曾经运用约瑟夫·库库尔卡三位一体的需要学说分析当代中国的外交问题,这是否应该算作对国家需要理论的应用性研究呢?
  本文试图在前人有限的研究基础上,对国家需要问题作一番系统的探讨[26],以期开辟一条研究国际关系的新路径。
  文章的结构安排如下: 

    

  全文在逻辑上分为三个部分,在实际编排上分为六章。第一部分对国家需要进行静态分析:先分析抽象的国家需要(第一章),后分析具体的国家需要(第二章),体现了社会科学基本理论研究在初始阶段一般重思辨、重演绎的特点。第二部分对国家需要进行动态分析:首先对国家需要总体结构的历史变迁进行研究,揭示时代变迁的一般规律(第三章);然后分别从微观和宏观层次上对国家需要的运动进行研究,揭示国家行为的动力机制和国际关系的本质(第四、五章)。第三部分则在前两个部分,即静态分析和动态分析的基础上提出新的国际关系思维方式,即双向度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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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主要包括以下一些学派的理论:以汉斯·摩根索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学派,以肯尼斯·华尔兹为代表的新现实主义学派,以卡尔·多伊奇和莫顿·卡普兰为代表的科学行为主义学派,以及以罗伯特·基欧汉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学派。
  [2]关于这一点,我们几乎可以从西方所有主流国际关系学的专著和教科书中找到证据。最具代表性的是汉斯·摩根索的观点,他在《政治学的困境》一书中写道:“只要世界在政治上还是由国家构成的,那么国际政治中实际上最后的语言只能是国家利益。”转引自杨曼苏主编,《国际关系理论导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2001年版,第94页。当然,这种理念绝不是凭空产生的,它除了与西方的政治传统有关外,也与西方的哲学传统有关。似乎可以认为,它是由西方某些学者的利益哲学演绎而来的。大卫·休谟说过,“人类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利益所支配的。”见休谟著,《人性论》,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北京,1980年版,第580页。爱尔维修则绝对地说:“利益是我们的唯一推动力。”“人永远服从他的理解得正确的或不正确的利益。”见《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商务印书馆,北京,1963年版,第537536页。转引自全增嘏主编,《西方哲学史》,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11页。霍尔巴赫的观点与爱尔维修的相同,他差不多是重复了后者的话,“利益就是人的行动的唯一动力。”见霍尔巴赫著,《自然的体系》,上册,商务印书馆,北京,1999年版,第260页。转引自张玉堂著,《利益论——关于利益冲突与协调问题的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页。
  [3]无论是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经典著作中权力主题所占的篇幅,还是从西方有关权力主题的论文和专著数量来看,都是如此。参看倪世雄等著,《当代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2001年版。在该书的每一部分都列举出了一定数量的专著和论文。
  [4]王伟光,郭宝平著,《社会利益论》,人民出版社,北京,1988年版,第30页。
  [5]参看威廉·奥尔森等编,《国际关系的理论与实践》,王沿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1987年版,第70页。
  
[6] 汉斯·摩根索,《又一次“大辩论”:美国的国家利益》,《美国政治学评论》,第66卷,美国政治学协会,1952年版,第961998页。转引自斯坦利·霍夫曼编著,《当代国际关系理论》,林伟成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1990年版,第94页。
  
[7] 我想,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由于以下原因:国内的国际关系学者在努力理解和接受西方有关国家利益地位和作用的主要观点时,却发现该观点与中国的唯物主义哲学传统(这种传统内化在许多学者的头脑中)存在冲突。但他们未能找到解决冲突的有效方法,便走了一条中庸道路,既不说国家利益决定国家需要,也不说国家需要决定国家利益,而是把二者混同起来,交替使用。
  
[8] 梁守德,洪银娴著,《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页。
  
[9] 汉斯·摩根索著,《国家间的政治——为权力与和平而斗争》,杨歧鸣等译,商务印书馆,北京,1993年版,第82页。
  
[10] 参看亚历山大·温特著,《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94页。
  
[11] 同上,
  
[12] 所谓集体自尊利益,就是指“一个集团对尊重和地位的需求”。见亚历山大·温特著,《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94页。
  
[13] 参看莫顿·卡普兰著,《国际政治的系统和过程》,薄智跃译,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北京,1989年版,第158页。
  
[14] 参看张季良主编,《国际关系学概论》,世界知识出版社,北京,1989年版,第5556页;畅征等编著,《国际政治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北京,1995年版,第110页。
  
[15] 参看阎学通著,《中国国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页。这是根据利益的内容所作的划分。在该书中,阎学通还对国家利益作了其他不同的划分,如:根据利益的重要性把国家利益划分为生存利益、重要利益、主要利益和边际利益,根据利益的性质把国家利益划分为共同利益和冲突利益,等等。第2325页。
  
[16] 参看王逸舟,《国家利益再思考》,《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17] 爱德华·卡尔和汉斯·摩根索就不用说了,他们直接采用了历史主义的方法。其他象卡尔·多伊奇、莫顿·卡普兰和戴维·辛格等科学行为主义学派的学者,尽管其使用的方法是非历史主义的,但是,他们所使用的数据、逻辑前提仍然来自历史。
  
[18] 此为黎塞留的国家理由论的主要观点。参看亨利·基辛格,《大外交》,顾淑馨,林添贵译,海南出版社,海口,1998年版,第751页。
  
[19] 罗伯特·E·奥古斯德著,《美国外交关系中的理想和自我利益》,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10页。转引自冯绍雷等著,《国际关系新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4年版,第182页。
  
[20] 指殖民化时期。
  
[21] 17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思想启蒙运动兴起,该运动力倡自由、平等、博爱,在此基础上,历经数百年,在西方逐步建立和健全了资本主义的法律体系,资本和权力的意志都受到了限制,从而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乃至资本主义世界内部,日渐确立起一种比较文明的秩序。但是,就整个国际社会而言,来自资本主义世界的资本和权力仍在对非资本主义世界实施着暴政。只是到民族解放运动在全球范围内取得胜利,特别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但是,国际政治的经济学思维依然流行,国家权力依然在贪得无厌地追逐着国家利益,这尤以前苏联和美国为典型。
  
[22] 参看莫顿·卡普兰著,《国际政治的系统和过程》,薄智跃译,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北京,1989年版;约瑟夫·库库尔卡著,《国际关系理论问题》,章亚航译,商务印书馆,北京,1988年版。2002年,我曾经花了大约一个月时间,在湘潭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南京大学图书馆以及南京大学和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合办的中美文化交流中心,通过电脑对中文和英文文献进行了全方位的检索,发现迄今为止没有一本关于国家需要问题的专著,相关的论文甚至也没有。关于国家需求问题的文章和书籍倒是很多,不过都是经济学领域的,研究的是需求和供给问题。
  
[23] 在《国际政治的系统和过程》一书的正文部分,莫顿·卡普兰关于国家需要的论述分布于多个章节中,显得分散而零乱。不过,他在该书的最后,以附录的形式对国家需要问题进行了系统的发凡。可惜的是,他写出来的更像是一篇普通心理学而非国际关系学论著,总给人一种剑走偏锋的感觉。
  
[24] 参看约瑟夫·库库尔卡著,《国际关系理论问题》,章亚航译,商务印书馆,北京,1988年版,第242页。
  
[25] 参看王逸舟,《面向21世纪的中国外交:三种需求的寻求及其平衡》,《战略与管理》,1999年第6期。
  
[26] 鉴于研究的高难度,我将把着眼点放在国家和国际关系上,而不考虑其他国际行为体以及它们参预其中的更为广阔和复杂的国际社会关系。这样做在分析层面上是可能的,在理论发展的初期阶段也应该是允许的和可以谅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