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闫雨生长篇小说所作的序
司马南
一直称呼闫雨生先生为“小闫”,这一叫就是三十五年。
兵团战友、革命同志、朋友故交、哥们知己,所有的意思,我俩占全了。
在一个大炕上睡觉,在一口大锅里吃饭,在一块大地里种田,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共同面对犯罪嫌疑人的枪口,共同面对过神功大师的嚣张……三十五年,从北大荒,到首都北京,我们没有断了交往,亦没有断了相互砥砺。他一直劝我,为人要收敛一点,当心祸从口出,我则一直劝他,做事不妨张扬一些,何如敢爱敢恨恣肆汪洋。结果我们谁也没有被改造成功,我还是我,风风火火张张狂狂数十年,他也还是他,平平静静规规矩矩几十载。
终于听说他出书了,而且一出就是三本。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迟到的好消息。可我像是一条饿过劲儿的汉子,看见精心准备的过于丰盛的珍馐美味,兴致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高。一点也不夸张地说,这书早应在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就出版。
三十多年前的北大荒,闫雨生先生写得一手漂亮文章。与我等不同的是,他不满足于应时应景的东西,总是象在憋着什么大的作品,手中的笔一刻也不闲着。那时他刚刚二十出头,我们兵团农场公认的北京来的秀才,男同志钦佩他,不少女生更是把他作为偶像。看他天天写个没完,就是不肯拿去发表,大家纷纷劝他把写的东西,哪怕片段也好,投给出版社。每当这时,他总是习惯地摇着头红着脸,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将一叠叠、一摞摞的手稿塞进箱底……
本人最大的缺点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行的也逞能说自己行;闫雨生最大的缺点就是谦虚谨慎,行的也非说自己不行。
认识闫雨生先生的人说他有两个优点:一是要强,特别要强,凡事追求完美;二是万事不求人,凡事主张凭自己的能力。殊不知,不会搞人际关系,不屑于搞人际关系,几乎就不可能把事情做好,不会搞、不屑搞人际关系,就是最大的没有能力。所以,他的这两个优点恰恰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
小说中的主人公“我”,正是一个工作十分努力认真,“把一切问题都自己扛”的人。面对姐姐和妹妹的无情,面对同事和下属的误解,面对领导和上级的刁难,面对他爱的和爱他的人的纠缠,他活得太累了。小说中的“我”不成功吗?挺成功的,工作业绩不错;“我”成功吗?最终他抵挡不住家庭、单位、社会的压力,选择了逃避人生。这是一个真实的,有这典型意义具有可评论性的人,“我”的生活与内心,与大家相连相通。小说《活着 爱着 累着》里面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有作者自己和同龄人的影子。
那一年我十八岁,小阎不过二十三。平安无事的日子突然严峻起来——农场的一个牡丹江籍的青年突然死了,非正常死亡,被人用一杆半自动步枪打死的,子弹从太阳穴钻进,从后脑勺正中穿出,鲜血顺着房檐下的水沟一直流出五六米远。打死他的人是一个被审查的盗窃分子,今天的标准叫法,应该是“犯罪嫌疑人”。夜里,这个盗窃分子偷偷逃离了看押地,撬开武装部的武器柜。那个牡丹江知青和我们一样在执行上级任务,我们负责政策宣传,他跟随其民兵连行动负责抓捕。枪声不密,但足以让人揪心,当我们架起高音喇叭,冲着盗窃犯隐匿的方向高喊:“×××你被包围了”,“立即缴械投降”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声枪响,把牡丹江知青掀倒在血泊之中……
我和闫雨生都是目击者。
如果不是小说艺术地再现了这一情节,那段历史我几乎彻底忘记了。
解决盗窃分子的最后手段,是十几颗手榴弹在他匿身的粮囤里相继爆炸,盗窃分子的肚子像崩飞的烂棉絮,鲜血与衣服、肠子与泥土、粪便与麦秸凝结成一堆乱七八糟的粘物,相互绞绕在一起……
没想到小说《活着 爱着 累着》把这段故事贯穿于全书的始终,并且给出了新的解释,赋予了它新的含义。现实中对立的两个主要人物随着生命的结束,是非曲直的定论已然封存,而小说中描述的血案,却另有更为玄妙的隐情。三十年后,两个仇家的后代得以相遇,血案真实原由逐渐被揭开,现实生活中的冲突与矛盾却得以化解,人性的光辉最终战胜了血腥与仇恨。
原来历史也不是眼见为实,里面充盈着太多的主观臆想和情感因素。人与人之间需要理解和宽容。
闫雨生总是谦虚地说他“写不好小说”。我之见,“写不好小说”是一个很高的主观标准,是“取法乎上”的具体体现。江青道“十年磨一戏”,闫雨生一戏磨了四十年。即使当年真的写不好,四十年之后,也当刮目相看。今天的闫雨生以硬邦邦的作品说话,他不但写得好,讲究立意结构,斟酌语言修辞,而且有厚重的生活积淀。他像一位生活富矿里辛勤的劳作者,有着太多太多的积累,只需将生活中精彩的东西,平静地展示给我们,读者的心便痴痴地随着他走了。
这最后一条看似简单,其实大不易也。
今天的文学百花园里,惊悚的、病态的、幼稚的、下三滥的、无病呻吟的、工于模仿的都不算,仅就现实主义的作品而言,厚重精巧者、人格完整者、引人向上者,绝不能说很多见。读者心里积郁已久,对作品的现状极其不满意。
小说开篇引用了比尔·盖茨的两段话。第一句话:“社会充满了不公平,你先不要想去改造它,只能先去适应它。”第二句话:“世界不会在意你的自尊,人们看到的只是你的成就,在你没有成功以前,切勿过分强调自尊。”余自以为深解闫雨生先生的用意:比尔·盖茨这两句大白话,对小说集中要表达的意思是一个恰当的提炼,这也是作者自己用大半辈子才感悟到的东西。
有头有脸的被称为作家的人,笔者认识不少。他们大都处于“挣扎之中”——生活优越啦,诱惑太多啦,德高望重啦,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拉着他们向后使劲儿,“文章千古”,“呕心沥血”,也便都属于了“过去时”。所以挣扎着、享受着、抱憾着、满足着、敷衍着、表演着。
在今人纷纷“以玩为宗”“以炫为乐”的时候,永远不合适宜的闫雨生,捧着一颗真诚的心,积四十年的功力,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好故事。他虔诚地相信真善美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并用一生来寻找它。我则相信读者中必有人识货必不乏知己。
雨生作品一经发表,便注定停歇不下来。电视剧编剧都有一副千里寻踪的犬鼻子,他们很快便会发现这一生活的富矿。
某时,也许倒光了生活的积累,闫雨生心灵也会像今天的大碗一样挣扎不已。
是为序。(2009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