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华先生的遗稿



我和李文华先生只见过两面,都是在一两年前。那是为了写老相声演员王长友先生的传记,我去访问各位老先生。第一次是李先生在北京医院住院期间,王长友之子,年已六十的王文林老师带我去看他。当时时值午后,他坐在病床上,半坐半倚,一见我们进来,挣扎着要起来,王文林快步上前,一把按住:“叔唉,您可别动了。”李文华先生笑道:“没事。” 

李先生的嗓子因病失声,大家都在电视上见过他说话一字一停,不通过声带,只用气息“拼”出字来的样子。但他见了我们,还是很愿意多说。王先生表达了探慰之情,李先生也表达了谢意。王先生介绍我,说想写他父亲的传记,“等您出院,哪天得去您家,让您给说说啊”,李先生一听,甚至有点儿激动,指着我说:“好,应该写,他爸爸,好人。应该写。”我唯有点头而已。 

李文华先生当初是大红大紫的名角,当年姜李走红的程度,绝对甚于现在的周董,周董再再怎么天王巨星,主要杀伤范围也仅是青少年,四十岁以上的人对歌星总是有点儿免疫力;但姜李当年绝对是不分城乡男女老少一概通吃。在我心里,这样的大腕儿总要带一点儿架子,或者说“角儿脾气”,加上李老已经八十岁,又患喉疾,没见他时,我总觉得他会“贵人语迟”。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虽然眼前的李文华和电视上的比老了好多好多,说话也还是费劲,但和他说话的感觉,就像和一个普通老工人聊天。他该说说,该乐乐,虽然说话慢,但说话的思维和态势并不慢,不但不慢,甚至有点儿“谈笑风生”的意思。 

那次聊的时间并不长,毕竟是在医院里。王先生和李先生相约下次去家里访谈,李先生拉着我说:“来,我下周就出院,随时来,他爸爸,好人,应该写。” 

第二次去就已经是在李先生家里,去李先生家之前,我还有点儿疑虑,对王先生道:虽然李老很配合,但是他毕竟岁数大了,而且说话那么费劲,估计说不了太多东西。王先生也觉得如此,我们只是本着“有一点儿是一点儿”的心态去访问的。以前访问其他的老先生,我都带着MP3录音,那次去连这个都没带。所以,当他把一沓写满字的稿纸拿出来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儿发傻。 

“我写不了太多,写的乱,岁数也大了,你就看,有不明白的再来问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点儿深怀歉意的感觉。不是对我们,是对早已逝去的故交王长友。 

李先生不但写了这几篇纪念的片段,而且跟我们长聊了一下午,聊到最后已经是说两句就要咳痰,但还是拉着我们不让走。他和王长友交情深厚,甚至可说受过王长友之恩,他太想把王长友的故事多聊一点儿了。我们实在不忍心,只好强站起来往外走。没想到,这几篇文字竟成了李老的遗作。 

《王长友传》因多故停写了,李文华先生又已仙去,由一位已逝的老相声人引起的我和另一位已逝的老相声人的这一点缘,却足矣长留念想。

 

遗稿颇有数篇,五六十年代的珍贵照片也有两张。先整理出两小篇文字来,算是对老先生的纪念。 

这篇文章原题为《表演》。

 

王长友先生的表演潇洒大方非常自然,声音有点儿沙哑,可是他很会运用,如《八扇屏》的每一段贯口,背诵起来如同引经据典,介绍掌故相似,让见众听起来顺耳还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都是符合故事情节、人物的情感,如《哭的艺术》中有一个脸冲背面的哭泣动作,从而让观众从背后能同样看到人物的内在感情。再配合谭伯儒老先生的一句:“你还是转过脸来哭吧。”形成一个很好的包袱。 

长友先生不光表演的好,会的相声段子多,太平歌词他唱的也很好,他那沙哑声音唱起太平歌词来还非常悦耳,如:《五猪救母》、《秦琼观阵》、《大上寿》。有一次我听过他们群唱《大上寿》,就是“尖字起来圆字落,最后落到尖和圆”。无论单唱、群唱,岳父岳母、三个女儿、三个姑爷人物分的非常清楚,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 

再有就是几句话就组成一个小包袱,一分多钟就是一个小笑话,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撂地使活零打钱时挤对出来的。类似的碎包袱、现挂等是每次演出必要用的,所以会得比较多用起来也很自然。 

下面列个我曾使用过的一段小笑话。 

今天我花了您的钱,下辈子我变个猫来报答您。我这猫不光给您看家拿耗子,我还给您往家带吃的,中午12点您该吃饭了,我从外边给您叼回一包酱肉来,明天给您叼回一只烧鸡来,天天如此,火腿、香肠、炸鱼……换着样的让您吃,一到12点您就等着吃现成的——万一12点半还没回来您就别等了,准是隔壁那儿打猫呐! 

文章到此就结束了,那天下午李先生提到这段的时候很是感叹,老先生们的包袱以及段子和当时情况的结合,是那么的完美和不着痕迹。他当时用几乎一字一停的语言,把这一段说了一遍。当时我还没看文字,光听,就乐得不行。相声抖包袱最讲究语言的结构和语速,所谓“多一个字儿不响,少一个字儿不响,快一点儿不响,慢一点儿还不响”。李老声带完全切除,只用气托着字儿,一字一停的说来,配合上表情,都这么可乐,那种幽默、那种功力,真是学不来的。

当天晚上我就在台上把这段说了,不响。

下台来王文林先生跟我说:人家都说不出话来了,说出来能把你逗乐喽,您在台上原封拿来都说不乐人。当时臊了我个大红脸。 

 

这篇文章原题为《相声的名字和底》 

1957年,我写了一段相声《钱》,发表在《北京群众文艺演唱》刊物上。 

内容是我厂在开展“计件工资”活动中有个别工人为了多挣钱,宁可少休息、少睡觉,加班加点的干,忽视了安全生产,结果出了安全事故,自己受伤住进医院,生产也受到影响,结尾的底是他住进医院后说了一句后悔的话:“唉,这月我又赔钱了!” 

王先生看后提了些意见,具体意见记不太清了,印象最深就是他对这段相声的名字《钱》他指出这名字容易“刨底”。他还举老段子《梦中婚》就是受名字的影响底就不够脆。他认为包袱也好,底也好都应是意料之外,如果观众一听名字或看过节目单,再一听内容就开始有几分意料之内了,效果也就差多了,同时还给我介绍了《粥挑子》演出用过的“底”。下面是我记的对话,不是原话,大意是对的。 

甲:老爷说:“认打打你二十大板,游街示众,认罚罚把你的粥挑子判给XXX(甲名)。”

乙:卖粥的怎么说?

甲:卖粥都吓晕了:“老爷我认罚。”

乙:这卖粥的活该倒霉。

甲:他该着走运。

乙:这么一来官司你赢了。

甲:我输了。

乙:你赢到家了。

甲:我输到底了。

乙:把粥挑子判给你了。

甲:把我媳妇判给他了。

乙:换啦! 

这“底”给我印象深的原因,是1963年我和郝爱民同志合作排演“学雷锋”时曾用过这样排句式的底。还有如《八扇屏》的紧八句底(相比之下不如《粥挑子》的底脆,也可能与技法有些关系)。后来和姜昆同志修改《如此照相》时也想到了这一对一句的底,也算闲时置忙时用吧,艺不压身,长期积累偶然得之。 

例如1978年我们修改《如此照相》的情况: 

1978年,我和姜昆在宣化一个部队深入生活时修改了《如此照相》和《如此要求》而且随着部队宣传队一起到部队和农村进行试验演出。尤其聘《如此照相》效果非常好,美中不足就是“底软”,不太理想。回到北京后继续边演边改,甲用自嘲式的动作形像,用丑化乙照相形像,用过否唱跑调,用过革命歌曲,又想用跳革命舞……都显得软。就在这时。一天我在礼士路马路东西一个饭馆门口吃早点,我旁边有两位是众马路西边建筑设计院过来吃油条喝豆浆的。有一个人说:“嘿,刚炸出来的油条就是香。”另一个人说:“我每天早晨刷牙的时候,在窗户那儿一看这儿从油锅里往外夹就把我饿劲儿勾上来了。”大概就这么两句话,却给我提供了素材,用油条做底。 

甲要求肚子饿了去马路对面吃俩油条回来再照,照相馆说这是忠不忠的问题,跳完了再吃去,跳得还好,动作也有革命思想——拿起刀枪,打倒黑帮,文攻武卫,奔向前方,放眼全球,眼望世界。我看那油条吶!写完之后我拿给姜昆看,正巧马季同志也在,他们俩人都同意,忘了是姜是马说了一句:“油条是早晨吃的,现在是吃晚饭了,改成蒸包子吧。”后来就一直用下来了。 

吃油条是这个底的素材,一问一答的这种跺句儿形式是有《粥挑子》“底”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