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S:中国第一水乡的“疾病制造厂”
时间：2009-05-01 08:37:45 来源：《中国财富》杂志 作者：夏肇玲记者
一家拥有近2000名工人的日资电子厂，工人患病比例竟高达98%。那究竟是一家生产电子产品的工厂，还是“生产”病人的工厂？工人要求组织全体员工体检、汇总体检结果，为什么会遭到厂方拒绝？当工人欲通过法律途径“讨个说法”时，为什么始终未能如愿
三十多年前，周庄只是江苏省昆山市一个不甚知名的小镇。上世纪80年代初，著名旅美画家陈逸飞有感于周庄独有的静谧，创作出了《故乡的回忆双桥》。1984年，美国石油大王哈默访华时高价买下此画，改名为《双桥》，作为礼物赠送给邓小平，寓意架起中美两国之间的友谊之桥。周庄由此一夜成名。
近年来，依托古镇旅游资源，周庄旅游经济、高新技术产业和民营经济迅猛发展。虽然生活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如画的小镇静谧依旧，人们依然过着平静的生活。然而，2007年9月8日，为尼赛拉（昆山）电子器材有限公司工作了近十一年的吕建峰的去世，突然打破了小镇的宁静……
逝去的生命
1996年，家住周庄镇双庙村的吕建峰，进入日本陶瓷（株式）会社设在江苏昆山的尼赛拉电子有限公司工厂工作。每月五六百元的工资，对当时只有26岁的吕建峰来说，无疑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尼赛拉1995年注册成立，电子器材铁氧体磁芯是该公司主打产品。制造铁氧体磁芯共有原料、成型、烧成、磨加工、评管、检查6道工序。吕建峰所在的就是成型车间，主要负责进一步处理加工原料车间送来的“OK料”，即把“OK料”放进模具里，通过机器压制成成品，取出，用毛刷刷去粗糙凸起之处，然后用气枪吹净粉尘，放到塑料盘上层层码好，传送到烧成车间。“OK料”中含五氧化二钒，这种化学产品对身体危害极大。
“那个车间太脏了，整天粉尘飞扬，灰蒙蒙的一片。”在成型车间工作过的岳艳向《中国财富》记者描述起她曾经的工作环境时，语气里仍有一丝余悸。
为尼赛拉工作的前十年里，吕建峰和他的同事们一直灰头土脸地守在车间里，厂方没有提供任何保护措施，直到2006年6月，公司组织成型车间的员工到周庄镇卫生院进行完体检后，开始向工人配发口罩。
习惯了自由呼吸的工人们并不愿意戴着口罩工作，尽管他们呼吸的空气是那样混浊。今年43岁的周兰珍告诉记者，他们工作的车间没有任何通风换气设施和除尘设备，甚至有的车间连窗户都没有。成型车间漫天飞扬的粉尘，主要通过自然挥发，工人们工作一天下来都成了“黑人”。成型和烧成车间最流行的玩笑话是：“你这么黑，把你扔进煤堆里，不龇牙肯定找不到你。”
“厂方从来没有告诉我们这些粉尘会带给我们怎样的危害。否则再热，再痛苦，我们也会戴着口罩上班。”33岁的史婉华说。去年，她被诊断出慢性结肠炎、鼻炎、血管瘤，因为病痛的折磨，她看起来憔悴而消瘦。
而事实上，工厂发放的口罩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管用。吕建峰死后，工人们曾拿着口罩向有关专家咨询。专家告诉他们，工厂发放的三层口罩基本形同虚设，以他们的工作环境，至少需要12层厚的口罩。
从2007年8月底开始，一向身体健硕的吕建峰经常感到左胸部疼痛，没有食欲。因为同在一家工厂工作的妻子沈金妹的坚持，吕才被送到了昆山市第一人民医院就诊。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告诉沈金妹：“你丈夫患的是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
沈金妹后来又带丈夫到上海的医院进行治疗，但病情发现太晚、延误已久，治疗没有见效。2007年9月8日，吕建峰离开了他只生活了37年的世界。
吕建峰的死亡，引起了尼赛拉工人们极大的震动。沈金妹告诉记者，吕在未查出肺癌之前，身体一直很“壮”，工作起来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查出肺癌前，几乎没有任何预兆。
《中国财富》记者经过两天的调查采访得知，吕建峰去世之前，就已有一名曾为尼赛拉工作的34岁的女工患癌症离世。吕去世后，又先后有两名为尼赛拉工作过的男子因肝癌和血管瘤而死亡。
“10·12”的阴影
吕去世后，工人们忽然想起，成型车间的操作工2006年6月份参加过厂里组织的体检，但是厂方没有向大家发放体检报告，而是口头告知大家：“你们身体都很好，所以，体检报告没有必要给你们。”正是在这次体检后，公司开始给成型车间的工人们发口罩。
2007年9月26日，成型车间的工人向公司追要2006年的体检报告并要求重新体检。追回的体检报告中，吕建峰的报告上明确写着：肺部有模糊、纹理增粗的情况。医嘱要求定期检查。成型车间员工随后所作的体检结果显示，几乎全部的工人肺部都有问题，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成型车间员工的检查结果震惊了所有的职工。2007年10月3日，得知真相的员工提出了全厂员工都要体检的要求，但遭到了公司的拒绝。员工们的不安渐渐演变成恐慌，并迅速蔓延到整个小镇。
周庄是一个只有两万多人的小镇，而为尼赛拉工作的人最多的时候就达到了近2000人，如果算上曾经为该厂工作的人员，不下6000人次，涉及全镇的很多家庭。
工厂没有采纳全厂员工要求体检的建议，但其余车间的员工还是纷纷自费到各大医院做了体检。结果大多数人都被查出肺部有不同程度的问题，有的员工肺部还出现了斑点、阴影。
工人们开始罢工，组织起来跟厂方谈判，希望厂方汇总检查结果，该治病治病，该赔偿赔偿。但是，厂方始终没有给出正面回应。2007年10月11日，工人们聚到一起，要求日方经理西桓城“给个说法”。
当天晚上，罢工的1500多人重新回到了公司。尼赛拉总经理西桓城、副总经理高兰英、曹姓翻译、工会主席兼党支部书记李建东，周庄镇副镇长徐培生、高三宝、司法助理蒋新华等人同员工代表进行了“谈判”。
从后来代理该起诉讼的北京宝鼎律师事务所邢姓主任给记者的光盘中，李建东承认：“我们现在汇总的情况是，经过体检的员工100%肺部都有毛病。”
员工代表随即向公司提出补偿和医治的要求，西桓城同意一次性补偿，而且答应提高员工待遇，改善工作环境。但当员工代表希望在场的政府人员签字盖章，以示监督的时候，他们以需要讨论、研究、时间太晚为由，决定“商量商量再说”。
10月12日上午，工人们的情绪开始失控。少数冲动的员工推翻了停在公司门口的一辆派出所的面包车。吕建峰的父母和妻子拿着吕的遗照来到公司附近，要求厂方对吕建峰的死亡负责。
吕建峰70岁的父亲吕晓牛和60多岁的母亲曹龙宝悲恸的哭声，引得在场的所有人跟着抹起了眼泪，越来越多的人一起高呼、呐喊。
上午11时左右，大约几十名防暴警察出现了，说要保护日方经理，但人群没有当即散去。当天夜里，约有十几人被带走“问话”。
“10·12”事件给当地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直到今天很多居民提起尼赛拉时还只是摇头叹息。当《中国财富》记者到尼赛拉工厂前拍照时，附近揽活的人力三轮车夫仍善意地提醒记者：“不要随便乱拍。”
迟迟不下的判决书
全公司近2000人，患病比例竟高达98%，一个生产电子产品的工厂却“生产”出了一批病人。厂方会给他们治病吗？工人们能得到他们想象中的补偿吗？
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同年11月下旬，厂方给出了一个补偿方案：从每个人进厂起计算，每一年的工龄可换得一个月工资的补偿（平均每月八九百元），只要领了补偿，员工必须签署一份协议。
“现在我还记得协议最后一条的内容，是说以后无论有什么疾病都和厂里无任何关系。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协议绝不能签。”烧成车间的徐彩育告诉记者，当时很多员工和她的选择一样，没有签那份协议。当然，另有部分员工签署了协议。毕竟，工龄长的员工能拿到上万元的一次性补偿，对月收入1000元左右的他们来说，1万元是个大数字。
未签协议的工人开始了上访。2007年12月，尼赛拉厂方以旷工为名开除了129名职工，赔偿未给，病没有看，反而砸了工人的饭碗。129名工人委托北京市宝鼎律师事务所将尼赛拉告上法院。
2008年1月18 日，昆山市人民法院予以立案。2008年4月24日，第一次开庭审理，当庭未作宣判。2008年10月29日上午，第二次开庭审理。当天下午，法院组织原被告双方进行调解，被告律师表示，日方总经理不同意对原告进行赔偿。之后，法院就没了消息。
到目前为止，本案从立案受理已一年有余，法院仍迟迟不作判决，严重超过了审限。期间，工人代表多次找到主审法官朱晓明，但朱法官表示“上面”不让判，他无能为力。
2009年3月3日，本刊记者前往昆山市人民法院，试图采访朱法官，但朱法官没在办公室。3月4日下午，记者再次前往该法院，仍被保安告知，朱法官没在办公室。随后，记者通过该法院信访办联系院长周健生和副院长严雪平，很巧的是，他们也没在办公室。经记者多方努力，当天下午终于采访到了该院副院长周志明，但周院长称，他对尼赛拉案件一无所知，因为那不是他分管的工作。
回京后，记者多次拨打该院信访办提供的周健生院长和朱晓明法官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工厂一切依旧
工人们曾找到周庄镇政府，希望政府能帮助他们和日本工厂交涉解决问题。但工人们被告知，该事件已被定性为“劳资纠纷”。
知情人透露说，如果数以百计的工人提起集体诉讼，尼赛拉工厂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而这可能危及周庄的利益。据记者了解，有着“中国第一水乡”周庄，主要财政收入来自旅游业。除此之外，尼赛拉公司是当地的主要税收来源，而且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当地的就业问题。作为江苏知名外资企业，尼赛拉是周庄，乃至昆山的利税大户。
3月3日上午，《中国财富》记者曾以应聘者身份进入尼赛拉的工厂，但被保安告知，公司最近没有招聘。第二天，记者以真实身份要求采访该公司经理，被保安告知老总出差未归，无法接受采访。记者随即要求进厂参观、采访，被保安严词拒绝。3月16日，记者电话采访该公司厂办一负责人，就尼赛拉职业病一事进行求证时，该负责人反问记者：“你觉得这些职业病是真的吗？一个工厂出现这么多职业病可能吗？”当记者声明手中有工人的诊断书时，该负责人又表示：“如果你有其他想法，我们可以谈谈。”
据《中国财富》记者调查，尼赛拉工厂的经营状况很不错。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工介绍，现在厂里订单不断，大家都有活干。当记者问及现在的工作环境时，这名在该厂工作了七八年的女工回答说：“没什么太大差别，跟以前差不多。”
到周庄采访期间，记者入住的宾馆对面，就是尼赛拉的老厂。记者站到窗前，就能看到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工人。
3月16日，就在本稿准备收笔之际，记者得知曾接受本刊采访的张文明、吕桃妹、史婉华、张向红、徐春花五人被“请”进了昆山市吴淞江派出所。3月9日，五人到全国人大信访办上访，被当地政府获知后，当日午夜就赶到北京。第二天，他们被“接”回了昆山市吴淞江派出所。直到他们保证以后绝不上访后，才先后被放了出来。
【五氧化二钒】
尼赛拉工厂的原料处理环节，用到了一种名叫五氧化二钒的化学原料，根据公开的资料，五氧化二钒对人体可能造成极大的伤害。
侵入途径：吸入、食入、经皮吸收。
健康危害：对呼吸系统和皮肤有损害作用。
急性中毒：可引起鼻、咽、肺部刺激症状，多数工人有咽痒、干咳、胸闷、全身不适、倦怠等表现，部分患者可引起肾炎、肺炎。
慢性中毒：长期接触可引起慢性支气管炎、肾损害、视力障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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