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经济学家魏杰(左)交流
危机根植国内,战略偏差引深思
朱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经济导刊》执行总编):中国经济的发展,到2008年为止可以说经历了30年的高速增长。现在人们关注的是:2009年之后,这种增长奇迹是否还能继续?
魏杰(著名经济学家、清华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副主任):你提的这个问题值得深究。不难看到,2008年对中国最大的影响就是增长速度下滑。对此,归因于美国次贷危机的居多,其次就是“周期论”。我个人认为,既不是所谓的经济周期问题,更不是由次贷危机诱发的。以美国次贷危机来说,它与中国增长速度下滑在时间点上并不衔接——次贷危机是2008年9月全面爆发的,而我们企业大量停产实际从2007年底2008年初就开始了。
危机溯源,问题何在?把原因推给美国或是经济周期显然不利于我们自我检讨,那么会不会是我们的战略有偏差?1998年以后,中国基本靠出口拉动经济,出口对GDP的贡献达到40%以上!要知道,全世界的出口导向型经济都出现了问题,1987年是日本,1997年是东南亚,都是出口导向型经济惹的祸。在中国,这种出口导向型增长方式的问题早在2006年就暴露出来了。当时我们就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出口导向一定是双顺差,贸易顺差和资本顺差,双顺差的结果是大量外汇流入中国,我们的外汇储备大幅上升,就迫使央行发行人民币收购;外汇在中国是不能流通的,必须让央行收购,央行发行货币太多,通胀压力很大,导致国内经济不稳。
同时外汇拿在手里又成了“烫手的山芋”。因为外汇是对外购买力的符号,只能对外投资,但对外投资都出了问题,无论是买美国国债还是买美国的企业债券,最后都成了中国财富缩水的重要渠道。所以中国的方向是不能搞高度的出口导向型经济,必须调整。
朱敏:调整之必要应该说已是共识,现在问题的核心在于,应该如何调整?
魏杰:按说应该是先启动内需,根据内需调整情况再减少出口,慢慢转向内需拉动型,实现中国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
然而,我们并没有这样做。2007年,中国开始大幅减少出口,两大政策起到最大效果:一是大幅降低出口退税,依次于当年3月1日、
谨防投资过热,启动内需多方出手
朱敏:应该说,现在中央高层已经非常正视这个问题,从战略到政策,都不遗余力地把启动内需放在重要位置。
魏杰:启动内需的主要途径无非就是投资和消费。投资见效比较快,消费见效比较慢,投资差不多6到9个月就能见效,也就是今年6月份就能见效。
见效意味着市场开始回升,如钢材、水泥6月份可能首先回升,其它产业随之回暖,作用开始释放。消费比较慢,最快9个月,最慢一年以上。所以,我们先启动的实际是投资。
朱敏:问题是我们的投资率已经很高了,即便要增加投资,是不是也应该增加可以改善经济结构的投资,比如真正能增加公共产品供给的投资?
魏杰:对。我把投资分三种:一是民生投资,就是你说的公共产品投资,如医疗卫生、文化教育、社会保障、基础设施,主体是政府;二是生产投资,是对生产的投资,主体是企业;三是资产投资,是对股票、房产等的投资,投资主体是公众。
这三种投资中,政府首先能做的是民生投资,因为政府是投资主体。问题是,仅仅靠民生投资还不够,因为民生投资只占社会投资额的30%左右,还是不能拉动经济增长。而且,民生投资虽然对经济增长8%有意义,但对企业解困和消费上升意义不大,必须三种投资都启动。
朱敏:您说的以企业为主体的生产投资尤为重要,企业必须活跃起来才行。但是光靠投资应该还不够,最终还须消费来支持。如果消费不支持,需求不可能维系,因此刺激内需,重心是不是应该放在消费上?
魏杰:事实上消费又分三种:一是收入型消费,自己挣钱来消费。收入型消费的关键是收入,收入提高,消费就上升;收入不提高,消费就萎靡。提高居民收入才是根本性的问题。我们之所以长期内需乏力、一直依赖出口,原因就在财富分配上面,即国家拿的太多,居民拿的太少。所以,应该大幅度减税、免税、提高个税起征点。如果不调整国家和居民的分配关系,就不能增加消费拉动内需。
二是信贷型消费,就是借钱消费。比如按揭买房。因为不动产消费主要靠信贷型消费,推动不起来的话也不能拉动内需。
三是预期型消费。人的预期决定消费:预期好,消费就高,预期不好,消费就低。这个因素也很重要。预期型消费涉及到社会保障制度的完善,如果社会保障很好,人的心理预期就好,居民就敢于消费;反之,预期悲观就拒绝消费。比如现在降息,国家大幅度降低存款利率,老百姓是很紧张的。国家可以降低贷款利率,但不能降低存款利率,可以贴息,因为存款利率是老百姓的自我保障,降低存款利率实际上是把老百姓应该得到的拿走了。
朱敏:看来这三种消费能否启动的关键,都取决于国家是否让利于民。
魏杰:经过30年改革开放,国家富有了,接下来关键是老百姓富有的问题。老百姓不富有就没有消费,没有消费就没有内需,没有内需就依赖出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30年来,国家创造的财富是庞大的,但老百姓享用的财富却是很小一部分,严重比例失调。
增长模式之惑:“保8”还是保就业?
朱敏:中央政府推出“4万亿”救市计划后,地方政府也相继配合18万亿的追踪项目。考虑到经济惯性很大,近期出台这么多宏观调控政策,会否导致2009年下半年经济过热,有无引发新一轮通胀之忧?
魏杰:对于这次救市政策,我有两个担心。一是过去控制地方政府搞投资,以防过热,现在全放开了,鼓励投资,那么就可能出现许多没有效益的形象工程。一些地方政府对增加居民的收入没有积极性,对解决社会保障没有积极性,而热衷的是基础设施,因为硬件建设内藏权钱交易。这样一冷一热就会有问题,明摆着是GDP提高了,但最后留下一大堆没有效益的公共产品。
另一方面,由于国家此次启动的货币政策力度很大,2009年货币供应量将增长17%左右,多发行货币就等同于贬值,等于给所有人上货币税,而且给穷人上得最惨,所以我担心2012年中国还会出现通胀。
朱敏: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目标就是“保
魏杰:之所以说保增长就是“保
因为保增长不一定保就业,那么就要明确提出保就业。保就业就是保企业,就业95%靠企业提供,企业都倒闭了,怎么去保就业?
朱敏:不能刻舟求剑。
魏杰:对!东南亚金融危机之后,我们是依靠房地产和出口拉动8%的增长率,因为房地产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同时出口又是大量的劳动密集型中小企业,可以容纳一千万就业人口。这次不一样,因为房地产和出口企业都陷入了危机,所以核心问题就是要明确保就业。
朱敏:我们注意到,最近全国人大常委会上很多专家提出了要放弃简单的追求GDP的观点,呼吁坚持推进产业结构调整,淘汰落后产能,不能因为暂时的困难而放弃经济转型机遇。
魏杰:现在我们这次把调结构作为政策之一,调结构应该是市场行为,为什么要提呢?因为我们是强政府,为了尽快把经济拉动起来,要强调政府在结构上的作用。最近提出的十大产业振兴计划,都是政府计划,而且是不计效益的,可能政府投入很大,但是企业却没有感觉到。
朱敏:实际上经济增长模式在市场的作用下是必然要变迁的。在现在这个阶段,特别是在危机形势下,政府如何给自己一个很清晰的定位?
魏杰:在目前情况下,政府只要做到公共制度政策的制定就行了,不要过多地冲在第一线,把自己作为投资主体、技术创新的主体,否则就容易出问题。我们现在的创新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而不是企业行为,其结果就是不利于整体的经济调整,最后可能是越调越糟糕。现在怎样度过危机?我们有两个对立的选择:一个是加快改革,一个是恢复传统体制。有人感觉我们现在有种恢复传统体制的倾向,有点计划经济的影子,每天打开电视都是政府在救市,很少看到市场主体的情况……
破除路径依赖,发展民主和混合经济
朱敏:说到体制问题,其实国内颇为严重的是行业行政垄断,这是跟建立市场经济要求不相符的。
魏杰:现在我们行业垄断太厉害,如石油、石化、通信、公共交通等等,反垄断是大问题。我认为不涉及国家经济命脉的行业可以放开让民营企业参与经营,涉及国家经济命脉的可以搞股份制企业,让国家相对控股。
朱敏:国家迟迟不能放开垄断行业原因是什么?
魏杰:原因就在于现在还是政府本位的体制。中国经济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不同于市场经济也不同于计划经济:运作上强调市场经济,但最后控制它的又是政府,而且政府直接参与了这种产业的控制。
政府本来就是提供服务,另外可以利用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进行宏观调控,而现在政府做的是行业管制,什么都需要发改委审批,明显是一种政府偏好的市场经济。它依赖于某些精英们的聪明,而不是依赖于市场的选择,一旦出现问题就是危机。
吴敬琏先生有个说法是“权贵资本主义”;我把不是平等交换的市场经济称之为“权贵市场经济”,因为它不是简单的市场起作用,是权贵在起作用,价格是被扭曲的。
朱敏:权贵强大、民间弱小,这种情况下有没有比较可行的发展路径?
魏杰:一是在经济基础上真正走向混合经济,另一个就是在上层建筑上发展民主。只有在民主条件下,才能真正限制权贵的作用,才能解决问题。这两个是最见效的办法,但是我们一时难以实现。
中国现在恰恰可以做到的是民主监督。随着互联网等信息媒体传播的日益发达,民主监督逐见成效,通过民主监督可以有效约束公权的过度扩张,但是民主选择可能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实现。
而推动混合经济体制,就一定要修宪——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如果现在还说以公有制经济为主、多种经济制度并存,已经不符合现实,因为评价一种经济是主是副,主要有四条标准:一是对GDP的贡献,现在非公有制经济对GDP的贡献达60%以上;二是对税收的贡献,像浙江税收的80%都是靠民营企业;三是对就业的贡献,90%以上的就业是靠民营企业;四是技术创新,我们去年专利绝大多数是来自于民营经济。
同时,十七大提出要提高人们的财产型收入,必然要放开资本市场和房地产市场,这样就很难讲谁主谁副,再讲就很难自圆其说。所以,走向混合经济时不我待。
我们确立混合经济状态就可以消灭行业壁垒、行业垄断,有利于经济发展。企业的资本结构发生变化,就会自然地消灭垄断。我们的混合经济一种是社会形态,一种是企业形态。成为企业形态的混合经济就是真正的混合经济,才能真正解决意识形态的问题。国企改革的方向是公司化股份制,就是混合经济体制。
应对危机之本,民营企业迫待减负
朱敏:民营企业是国民就业的主要承担者,是经济复苏的希望。而目前政府救市,显然把投资的主力倾向了国有企业。
魏杰:我觉得政府的“救”就要像打枪一样,这枪打出去总要引爆别人才行,因为国家的“子弹”是有限的。我要“打”投资,就既要引发投资也要引发消费;我要“打”民生投资,就要引发生产性投资和资产型投资,同时要引发消费才行。但是,我们现在并没有放大功能,打一枪就是打一枪,不能引爆别人,那就很成问题。原因就是“4万亿”投资基本上都是针对国有企业,民营企业拿不到,这样就偏离了政府启动这项计划的本意。
朱敏:您认为政府在扶持民营企业、增加就业方面有哪些可行性办法?
魏杰:保就业重点是保企业,就业的关键是必须救企业,救企业的核心问题是减少企业税收,将其税费负担降下来。企业激活了,就业机会就会随之增加。这样产品就有降价空间,价格低就有人买,市场则会开启,企业进而就能存活。
朱敏:的确如您所言,降低企业负担、增加企业收入是实现产业振兴的重要目标之一。无论是汽车、轻工还是钢铁、纺织,业界呼声比较一致的是希望通过增加出口退税、降低或取消出口关税的办法来增加企业收入,减轻企业负担。
魏杰:对于出口企业,要增加出口退税、降低或取消出口关税,这样就会激发增加它的积极性,减少企业负担,增加利润。对不出口企业,就是减少税费,减轻企业负担。两者并举对激活企业和增加就业方面能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是解决经济衰退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朱敏:可否对中国经济未来的走势做一个预期展望?
魏杰:我认为,中国最基本的东西没有变,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还是会继续推动经济发展。基于中国的经济生活水平现状,普通老百姓的致富欲望还很强,推动中国经济的继续发展动力还在,我们称之为“两化一动力”:致富欲望,加上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致富欲望在工业化、城市化的支持下就能实现,从而带动中国经济发展。对于中国的企业家来说,要注意能力提升和修养提升,社会一方面要加以爱护,另一方面要在此基础上推动其提高。这样才会引领经济不断向高端发展。
在当前全球衰退的背景下,对于未来,主流学者有两种态度:一种是非常悲观,认为中国还会出大问题,甚至预测明年只增长3%;另一种则对危机麻木不仁,不太重视问题,过度强调希望。我的观点可以说介于二者中间,应该是“谨慎乐观”。我估计,2009年会是艰难的一年,也可能会出现大的改革契机,比如维权事件的增多势必引起高层问责。所以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一年。乐观地看,2009年以后中国经济会有一个新生。
【应该把装备制造放在首位】
——兼谈传统制造业提升空间
朱敏:据了解,国务院正在组织有关部门制定两大规划:一是扩大内需的十条规划,二是十个重要产业的调整和振兴规划。坊间盛传十大行业包括钢铁、汽车、造船、石化、轻工、纺织、有色金属、装备制造和电子信息等。您认为眼前政府最需要扶持哪些行业?
魏杰:从十个产业里面看,首先是要振兴装备制造。装备制造就是各种设备和工作母机,我们现在产品制造很发达,但是装备制造很落后。中国光纤制造设备的100%、综合电缆制造设备的 100%、石化设备的85%、数字数码机床的75%都是依赖进口。中国的现状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装备需求国,大量依靠进口,这实际上是把自己置于制造业的最末端。因为制造业前端是装备制造,末端是产品制造,我们是处在产品制造的末端上,等于是为别人打工。
朱敏:您说的这个问题其实也是结构调整的问题,像国内的民营企业到处都是纺织、服装、皮鞋、食品等等薄利多销的轻工业,其实在国际市场利润都很低,用薄熙来的话说:“8亿件衬衫换一架欧洲380客机”。
魏杰:对,这样看起来是非常可悲的事情。所以,我们呼吁要把装备制造放在第一位,这样才能带动整个技术创新。装备制造是社会技术创新的物质基础,有了装备制造,钢铁、汽车才有真正的竞争力,才能真正发展起来。
第二个需要重点扶持的产业应该是资源类产业,就是能源和原材料。资源类产业是应该加大的,尤其是对新资源,像新能源、新材料要尤为重视。这恰恰是政府要做好的,是战略性的,涉及国家安全的产业。别的可以放开,市场可以解决。
这两个产业发展起来,技术创新就能上来,然后把别的平台放给企业,它自己就能调整自己。不要搞十个,一把抓等于没抓,要选择主要的。政府在结构上不能成为投资主体,主要是使用财政政策,要引导产业调整方向。不要把所谓的产业升级当成政府行为,应该当成市场行为。
朱敏:在呼吁经济发展模式转型之外,我们想知道传统制造业还有多少发展空间?
魏杰:在产品制造方面,世界市场选择在中国生产主要还是因为规模,有规模成本就便宜,估计出口不会下降很多,中国依然是最佳选择。我认为,有市场就不要过度强调什么时候会产业升级,市场能自己调整。调整结构不代表不出口,出口导向和出口是两回事。
中国在未来的制造业上,一方面还会是世界产品生产大国,世界工厂的地位一时难以改变。另一方面,要加速装备制造的进程。现在装备制造业大国是欧洲,美国基本是金融业和服务业,服务业主要是产品设计、产品开发,处于产品生产的高端领域。环顾世界,制造大国无非是日本、德国和中国,德国和日本是装备制造(高端制造)的大国,中国是产品制造(末端制造)的大国。中国制造业发展的空间还很大。(2009年1月6日下午对话于清华大学。由张新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