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如风 第十四章(5)



 

为了自己居住舒适和招待朋友便利,倪瓒所建别墅多多,有云林堂、道闲仙亭、朱阳宾馆、雪鹤洞、海岳翁书画轩,等等。我们今人的想象力有限,以为上述建筑皆是每处占地数亩、中有主建筑周围一圈假山水的豪华宾馆而已。其实,倪瓒的每一处“胜境”,都方圆几百亩,真山真水真林木,涧水清清,鸟鸣声声,随便一处别墅都超过中南海。而且,倪瓒确实有洁癖,其斋阁前所有植物,均派仆人时时涤濯,以清水浇淋。有花落下,则用长竿粘取弃之,惟恐人足侵污草地。他的书房青秘阁外,备有丝履一百二十双,专门供访客使用,一次过后即弃之。如果有贫寒儒士需要钱物,倪瓒一般都让佣人把钱远远放在庄园偏僻处,让索求的人自往取之,深恐钱污已衣已手。出门在外,他也是携带全部用具,绝不用他人提供的东西,惟恐不洁。倪名士的“用具”,不是什么毛巾牙刷椅子垫之类,而是“书画舫笔床茶灶”自随,每行均有仆人数十跟从。这倒不是摆谱儿,确实是要“自备”的东西太多。至于日常生活,倪瓒洗一次手都要换水数十次,每天换衣数十次,确实“洁癖”到了“洁病”的地步。他所穿用的衣冠靴袜,也都是用上等好香薰透,纯天然好味道,袜子比英国王妃的手帕还要干净数倍。

可以想见,这样的清雅高士,每日登上层楼,一壶在手,持之四眺,远浦遥峦,云霞万变,清雾腾涌,弹指万状。如此生活,我们今世俗人过上一天,定胜千年。这样的人,才能写出以下冲淡、自然、神逸的萧散之诗词曲赋:

题诗石壁上,把酒长抬间。远水白云度,晴天孤鹤还。虚亭映笞竹,聊此息跻攀。坐久日已夕,春鸟声关关。《对酒》

映水五株杨柳,当窗一对樱桃。洒扫石间梦月,吟哦琴里松涛。《田舍》

 

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
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消魂。
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
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人月园》[黄钟]

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明如练。
眼底离愁数行雁,雪晴天。
绿苹红蓼参差见。
吴歌荡桨,一声哀怨,惊起白鸥眠。《小桃红·越调》

 

客有吴郎吹洞萧,明月沉江春雾晓。
湘灵不可招,水云中环珮摇。《任栏人·赠吴国良》

 

所有这些诗词之令,皆清隽淡雅,非常人所及。想古今中外无数达官贵贾,金银堆至北斗边,豪气直升九层天,但又有几个人能享受倪云林那种片刻清欢!

这种世外桃源、象牙塔中的生活,忽然于至正初年的一天中断了。这并非是江南乱起后的被迫举措,乃是倪处士有天生预感,在天下无事之时,“一日,尽斥卖其田户,得钱以与贫交疏族,(人)或窃笑之(愚)。”好好生活不过,他发狂疾一样变卖家产殆尽,皆散与旁人,并对人讲:“天下多事矣,吾将邀游以玩世”。黄冠野服,“自是往来五湖三泖间二十余年”,毕竟袋中钞银丰实,他每每借住梵舍道观,行踪不定,终于免于在战争中因家产之累被杀的命运。

乱世之间,倪瓒选择的这种“另类”逃避,并不说明他对世事全无牵挂。山林之乐以外,他也深恨世间无豪杰、无英雄可以鼎定乾坤,维持大元的统治。在他《折桂令·拟张鸣善》一曲中,以历代兴亡为叹,抒发了这种幽怨的情怀: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
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
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
到如何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而且,倪瓒《西湖竹枝词》和《题郑所南兰》二诗,也透露出他对时政的关切和对乱世无人的纤敏感怀:

会稽杨廉夫,邀余同赋《西湖竹枝歌》.予尝暮春登濒湖
诸山而眺览,见其浦溆沿洄,云气出没,慨然有感于中.欲托
之音调,以申其悲叹,久未能成章也.因睹斯仵,为之心动.
言宣为词,凡八首,皆道眼前,不求工也.
钱王墓田松柏稀,岳王祠堂在湖西.
西泠桥边草春绿,飞来峰头乌夜啼.
阿翁闻说国兴亡,记得钱王与岳王.
日暮狂风吹柳折,满湖烟雨绿茫茫.
春愁如雪不能消,又见清明卖柳条.
伤心玉照堂前月,空照钱塘夜夜潮. 《西湖竹枝词》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题郑所南兰》

 

前一首叹伤五代和南宋历史,后一首伤惜南宋遗民郑思肖的凛凛气节。自勉砥砺之气,洋溢纸间。

其时,这种看似潇洒的高隐肥遁,也是一种无奈的逃避。旅途景色再美,也是颠沛和流离的气氛挥之不去。所以,倪瓒一首《怀归》,无意间透露出他对昔日平静美好生活的怀念:

久客怀归思惘然,松间茅屋女萝牵.
三杯桃李春风酒,一榻菰蒲夜雨船.
鸿迹偶曾留雪渚,鹤情原只在芝田.
他乡未若还家乐,绿树年年叫杜鹃

大明王朝建立后,“(倪)瓒年老矣,黄冠野服,混迹(于)编氓”,由于他未曾在元朝作过官,有幸躲过朝廷的搜求,七十四岁时客死于姻亲邹惟高家中,比孔圣人还多活了一岁。死前,倪老汉心存悒郁,眼望中秋明月,追忆逝水华年,赋诗曰:

“经旬卧病掩山扉, 岩穴潜神以伏龟。身世浮云度流水,生涯煮豆爨枯萁。红蠡卷碧应无分,白发悲秋不自支。 莫负尊前今夜月,长吟桂影一伸眉。”

明朝诗歌研究家都穆在《南濠诗话》中记载他死于“脾疾”,应该是肝硬化一类的病,果然倪瓒是“诗酒尽生涯”。既然精神家园在战火与新朝的政治高压下荡然无存,死亡,可能是最好的解脱。

 

不容回忆的时代:诗人的荒诞而又必然的死亡

 

元末的高启、杨基、徐贲、张羽“吴中四士”,其实也是明诗开启时代的“四大家”。

高启,可称得上是元明时代的“李太白”。他字秀迪,号“青丘子”,乃长洲人(今苏州)。元亡后,他隐居吴淞青丘,很想安稳渡过后半生。出于才名太高,朱皇帝强召他入京,教授王子们的学业。高诗人性格耿介,又有文人最大的毛病疏懒,干了两年多就托疾回家,老朱给他一个“户部右侍郎”的官儿想稳住他,也被拒绝。朱皇帝哪见过这种文人,隐恨在心。不久,明朝苏州知府修治府院,高启写《上梁文》祝贺。由于苏州府治旧所是张士诚的旧宫所在,朱明政权自然一抓一个准,诬称高启有谋反之心,处以腰斩的惨刑。被诛时,高启仅三十八岁。

整篇《上梁文》,明廷抓住其中四个字“虎踞龙盘”,就能毁诗人于死地,真是不要脸的流氓高压政府。后世文人无聊,不少“轶事”俗品说是高启所作《宫女图》一诗泄露宫廷“机密”,被老朱斩杀,实是小题大做,以偏概全。朱皇帝一是忌讳文人诗才,二是痛恨高启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三是杀龙给猪看,以儆效尤。

高启之诗,以《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最为豪迈挥洒,文人豪气,一诗无余: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我怀郁郁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其实,此诗最后四句对新王朝竭尽“歌颂”,但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朱皇帝绝不容许文人对自己有半毫的轻慢,不合作的结局,只有“死”字等待。杀你还不让你快死,从中间断开,让你活捱活受,多受些惨罪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