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如风 第十四章(4)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再。江南乱起,烽火四处,冲杀的嚎叫和战鼓的由远而近,更让依稀耳闻的“玉山佳处”主客倍感珍惜眼前的一刻,人生别易聚难,死生无常,此时的长歌欢笑,已经浸沉于黑色未来的阴影之中。于是乎,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包括顾瑛本人,更是酣饮沉醉,加倍珍惜这日后不再的梦幻般生活:

天风吹雨过湖去,溪水流出云树间。楼上幽人不知暑,钩帘把酒看虞山。晴山远树青如荠,野水新身绿似苔。落日湖光三万顷,尽随飞鸟带将徊。雨随中迹坡坡绿,云转山腰树树齐。江阁晚添凉似洗,隔林时有野莺啼。紫茸香浮蔅葡萄树,金茎露滴芭蕉花。出人倚树看过雨,山童隔竹煮新茶。《湖光山色楼口占》

如果说这首诗还是在美景与美酒的陶醉中暂时可以忘却痛苦的话,下一首诗已经显出在大风暴来临前灯红酒绿生活中诗人的莫名恐惧了:

木叶纷纷乱打窗,凄风凄雨暗宽江。世间甲子今为晋,户里庚申不到庞。此膝岂因儿辈屈,壮心宁受酒杯降。与君相见俱头白,莫惜清淡对夜釭。《可诗斋口占诗》

至正十四年,由于江南战火越烧越广,越烧越近,顾瑛受江浙参政董抟霄所举,参与元朝水上平寇和赈济饥民的工作。又隔一年,他被举荐为昆山知州,级别挺高,但顾瑛两句诗道出了真情:“补官使者招入粟,一纸白麻三万斛”,原来,这个官职是要掏银子(可用粮食抵换)来买的。所以,此官未作多久,顾瑛就辞职而去。当然,如果不辞官,张士诚军队杀至,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正是这个“知州”官职,最后也是要顾瑛老命的“索命状”,因为他的“级别”,使其名字赫然列入日后大明王朝“黑名单”中。

张士诚政权期间,顾瑛为逃避出去做官,在玉山山阳为自己开土凿坟,周遭遍植黄金桂,题墓庐匾云“金粟”,作对联云:“三生已悟身如寄,一死须教子便埋”。并提前为自己写好一篇详尽的“墓志铭”(提前了十一年)。顾瑛偏好桂花,其词《水调歌头·天香词》乃盛年盛景所作,最能彰露他的喜好:

金粟缀仙树,玉露浣人愁。谁道买花载酒,不似少年游。最是宫黄一点,散下天香万斛,来自广寒秋。蝴蝶逐人去,双立凤钗头。向尊前,风满袖,月盈钩。缥缈羽衣天上,遗响遏云流。二十五声秋点,三十六宫夜月,横笛按伊州。同蹑彩鸾背,飞过小红楼。《水调歌头 》

 

大明王朝建立,因顾瑛当过元朝“知州”,其子顾元臣当过元朝的“武略将军”和“水军宁海所正千户”(海军中校),自然要受到“照顾”。新朝的“三反”、“五反”开始,顾氏父子二人被强制流放到临濠“劳改”,一年后,顾瑛便在恶劣的生活条件和劳累中死去。死后被弃乱坟岗,也没能睡在他自己事先修好的超豪华墓穴中。

当顾瑛拖着残病之躯在汉人同胞大皮鞭下挖沙泥的时候,不知是否还记得自己在玉山草堂所作的《“静”字诗》:

兰同荡从薄,高宇日色静。林迥发春声,帘疏散清影。蹇裳石萝古, 濯缨水花冷。于焉奉华觞,聊以娱昼永。

多么闲适,多么怡淡,多么王摩诘。如此半世富贵大文士,最终手拿木铲吐血死在工地上,只能说是时代的悲剧了。

 

洁癖难避真浊世——倪瓒

很早知道倪瓒这个人,是从一则明清笔记中的笑话留下印象:倪大才子洁癖无双。一夜忽然发情,召来一妓(非歌妓,乃下半身工作者),澡浴数次,准备弄那事。结果,倪“洁癖”总觉有异味,边扪边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让美妓去洗澡,折腾一宿,只求兰香透体洁,早忘巫山一段情,啥事没干,早晨奉上大包银两把姑娘打发走……

待日后稍涉画史,才知道这位倪爷是“元四家”之一(其余三位是黄镇、王蒙、吴镇),笔墨丹青,皆属逸品之流。同时,他的诗风创作,也很有成就,是元代后期殿军人物之一。除此以外,倪瓒的人生,诚可谓是部引人遐思的传奇。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无锡人。他一生从未入仕或求取科举,所以有“处士”之称(未被污浊官场“开处”,诚大幸也)。倪瓒的十世祖倪硕在西夏为官,宋朝景佑年间作为使臣入宋,被留不遣,便徙居淮甸,繁衍成当地大族。南宋建炎年间,其五世祖倪益携家避乱南迁,居于无锡,“爱其地胜俗淳,遂定居焉。”倪家人擅长经济之学,又有雄厚酱,货殖为业,成为无锡巨富。所以,倪瓒的高祖、曾祖皆不仕,埋头挣钱。到其祖父倪椿、父亲倪烦那辈,借助元朝隆盛的商业氛围,使家业越挣越大,几乎成为江南地区的首富。到倪瓒这辈,金钱不愁,又自幼受诗书礼乐熏陶,他本人“强学好修性,雅节敦行”,骨子里没有现代富商的刻薄和俗俚,广行善事,济贫扶困,善于周人之急,待客煦煦有恩,且无任何施恩求报的心机,所以,“人乐与之交”,声名极佳。

三辈培养一个贵族。倪瓒是小世良家熏陶而出,“刮磨豪习,未尝有纨绔子弟态”,基本达到了孔圣人“富而不骄”的标准。此外,倪瓒为人敬重前辈,“名传硕师,方外大佬,咸知爱重”。这样的人物,世不多见。

金银如山,对于倪瓒这样的人,反而使他更能凭之享受高雅生活意趣。他平日所居的别墅,号“清 秘阁”,幽迥绝尘,隐于翠山明湖之间,其中藏书数千卷,皆“经史诸子释老岐黄记胜之书”,终日书不辍手。在这古今中外超豪华的巨大“书房”内,楼上楼下,古鼎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敷环缭绕,而屋外奇木修竹,蔚然深秀,负离子多得让人日日如同吸氧,为此,慕古人高遁之乐,倪瓒才自号“云林”。“每雨止风收,(他)杖履自随,逍遥容与,咏歌以娱,望之者识其为世外人。”与此前此后的假隐士不同,倪瓒并非是以“隐”求“出”,他不缺钱,不缺名,真正是那种超然物外的达人,但求恬淡适意的生活。如此性情中人,自然是“神情朗朗如秋月之莹,意气蔼蔼如春阳之和”。神仙中人如此,笔者只可想见,一生也未尝见到如此“真人”。正是无丝毫功利心介于怀中,倪瓒的书画才能又苍劲,又润妍,清幽无比,笔意中无有任何世俗尘滓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