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之馆


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

2006年12月份,突然接到上海来的一个电话,是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上海编辑室的副主任打来的,她是我的《世界现代建筑史》的主编,工作关系很好。她在电话中说有个很不错的上海建筑事务所希望我去看看苏州一个旧建筑的改造,并且希望我就这个项目写点什么。因为有长期的工作合作,大家比较默契,我就去了苏州。看完项目之后,陪同我去的几个上海的建筑师问我要不要去看看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因为以前几次我去的时候还在施工,周边都是围起来的,看不到里面,他们说刚刚开放了,我自然很开心。大家顺着平江路,走走就到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这个博物馆,很喜欢。

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从策划开始,流言蜚语就没有断过,反正就是说破坏了文物和环境。原因很明显,因为那个博物馆的位置就在拙政园和忠王府隔壁,太敏感了。 

我对于城市文脉是很重视的,何况也没有看到贝聿铭的设计方案,因此这次去的时候还真有点不安。我进了这个博物馆之后,看见那么精彩的一个民族现代建筑,就放心了,心里暗暗寻思:这样中国的一个建筑都有这么多流言蜚语,可见苏州人的确爱他们的城市。伦.库哈斯设计的CCTV那个丑陋的“大裤衩”、保罗.安德鲁设计的国家大剧院那个“大笨蛋”反而在建筑界听到的是一片叫好。我曾经说过这些建筑破坏了北京城市的文脉和形象,都有一帮人追着骂我保守、落后,我们的建筑良心到底跑哪里去了?

这个博物馆的设计,我一直很注意,主要是因为喜欢苏州建筑,喜欢苏州这个城市,也喜欢贝先生的设计。这个博物馆的争议延续了好久,主要问题是贝先生设计的这个博物馆的选址是否合适,因为馆址在 “拙政园”和太平天国的“忠王府”之间,地段十分敏感。好像网上有说叫停的,说继续的,种种说法都有,还在看争执,博物馆就建成了。好像贝先生的另外一个博物馆“罗浮宫”的加建、改造计划一样,法国人还在狂热的争论,作品已经完成并且投入使用了。对整个争议,无论是苏州的或者巴黎的,他都很低调,并没有出来为自己抗辩。

贝聿铭的建筑我看过很多,从他早期在波士顿设计的肯尼迪总统图书馆、卡罗拉多的美国环境大气研究所,到纽约的雅克布.贾维茨会议中心、达拉斯交响乐中心、华盛顿国家艺术博物馆东厅、北京的香山饭店,到罗浮宫的玻璃金字塔、香港的中国银行大楼。对于他的设计,我有两个关切的地方,第一个是看看现代建筑第二代大师在走什么样的方向。贝聿铭是包豪斯创建人、哈佛设计学院院长格罗比乌斯、马谢.布鲁尔的研究生,和密斯.凡德洛、勒.科布西艾、阿尔瓦.阿图都有深交,熟悉佛兰克.莱特这些第一代大师。他进入建筑界的时间和路易.康、埃罗.萨利宁、山歧实这批人同时,比菲利普.约翰逊还早。而在这些人全部作古之后,他还以九十岁高龄继续设计,这个苏州博物馆就是最近的作品,现代主义的路在他手中演绎得出神入化。第二方面的原因是因为贝聿铭是中国人,他曾经说过一个观点:我不相信什么主义,什么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我不信,主义来了走了,留下来的就是建筑!他的意思是建筑是和具体地域有关的,他在达拉斯交响音乐厅接收采访的时候讲的这段话,他当时说:这个建筑只能在这里,我不能够把罗浮宫的那个作品放到达拉斯,就好像我在日本京都设计的美秀博物馆只能在京都的山里一样。建筑的地域化是尊重文脉的立场,我是非常赞同的,说库哈斯的“大裤衩”有问题,不是建筑本身,是这个建筑粗暴的强奸了北京的地域文脉,因此,当知道贝聿铭的苏州博物馆的时候,我有点担心的是不要破坏了苏州的地域文脉。看了之后,我真是太开心了。

对贝聿铭的建筑,有好多人很挑剔,其实挑剔的切入点都是就建筑本身。我看他的建筑,首先是看建筑是不是和所在地域有关联,是不是尊重地域文化。我总感觉,学建筑的人如果忘记了建筑所在的城市文脉、地域特点,其实是没有真正的把握建筑的全部含义。贝聿铭早期的作品,好像波士顿的汉科克大厦是和波士顿没有关系的,因此可以说不成功,被波士顿人批评是对的。但是我佩服他的一点就是他到九十岁了还在进步,在探索,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和这个精神感召之下取得的成就,是我很敬佩的。苏州博物馆就是这样的一个我敬佩的作品。

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新馆位于苏州古城北部历史保护街区,与拙政园和太平天国忠王府毗邻,设计占地面积15,000平方米,包括拆迁在内总投资3.38亿元。设计完工后的博物馆将收藏这个有着2500年历史的苏州城的宝物,建筑不仅弥补了古物无收藏之地之苦,同时也成为苏州著名的传统而不失现代感的建筑。博物馆包括一个占地7000平方米的展览馆,一个容纳200个座位的礼堂,一个古物商店,行政办公室以及文献资料图书馆和研究中心,另外还有一个空间用作储藏,以及一些中国园林。

博物馆建筑是很纯粹的灰色和白色的,把苏州色彩提炼出来。在整体布局上,博物馆巧妙地借助水面,与紧邻的拙政园、忠王府融会贯通,成为拙政园、忠王府建筑风格的延伸和现代版的诠释。新博物馆屋顶设计构思来自苏州传统的坡顶景观———飞檐翘角,加上细致的建筑细部。然而,贝聿铭没有简单的重复屋顶,而是仅仅形似,新用的是现代材料,灰色的坡顶,就是一个简单化的几何形,金属灰色和部分玻璃屋顶结合,与石屋顶相互映衬。自然光穿过玻璃屋顶射入博物馆内部的活动区域和博物馆的展区,阻止了阳光直射的影响,他用了金属遮阳片和相当怀旧的木作构架,这样的百页窗式的顶部隔层处理,控制、过滤进入展区的太阳光线。有了隔栅屋顶过滤,室内光线就富于层次变化,白色和灰色的广泛实用,使得整个博物馆好像一张水墨画一样。入口看见对面湖边的雪白墙面前就是一棵树,好像一张画,出神入化的处理,我第一次看见真是有点吃惊。这个新馆与拙政园相互借景、相互辉映,成为拙政园的现代化延续。贝聿铭的这个设计,的确有一种震撼心灵的效果。

新馆分为三部分:中心部分是入口处、大厅和博物馆花园;西部为展区;东部为现代美术画廊、教育设施、茶水服务以及行政管理功能区等,该部分还将成为与忠王府连接的实际通道。苏州博物馆新馆毗邻苏州著名的宗王府和拙政圆旁边。贝聿铭在落成典礼上说:“不能破坏,不会破坏,要跟旧的连起来,当然要进步,不能总是站那里不动。我希望这个和拙政园没有冲突。”整个建筑在高度上不与周围的古建筑争夺制高点,灰白的调子同粉墙黛瓦的苏州古建也极为协调。这个设计是苏州园林的融合和升华!

贝聿铭曾经在苏州的狮子林住过七年,出国后师从包豪斯奠基人格罗比乌斯、马谢.布鲁尔,受勒.科布西艾、阿尔瓦.阿图的影响,实实在在是现代建筑第二代正宗代表。他在这个设计中用西方的建筑语言为我们阐述了东方建筑的神韵与意境美。

在贝聿铭看来,中国的亭台、屏风、曲折的回廊、掩映的花木与西方的钢铁、混凝土和玻璃同样强而有力。在建筑的细节和内部空间方面更是值得我们学习。进博物馆是朱红色的大门,与苏州传统民居的大门有着共通的联系。大门两端的镂空设计可以看见大厅,又是东方建筑的含蓄方式。博物馆自大门开始有一条明显的轴线穿过大堂,映入眼帘的是以拙政园的白墙作纸,被切割成条状的山东泰山石为景的片石假山,远看恍如一幅立体的山水画。贝先生在园林里充分运用苏州园林的“移步换景”手法,合理运用紫藤,松树,莲花,金鱼,凉亭造型,小桥,河水,回廊等元素,让人仿佛置身精致的自然环境之中。更是对传统苏州园林进行了现代的再创造与升华。大厅里菱形,海棠形,八边形的漏窗,如同反复出现的旋律,不断激发我们对空间变换的联想。我们知道贝聿铭擅长立方体,金字塔,八边形的形体塑造,在贝老以前的建筑中所设计的建筑造型无不运用其中,如同交响乐的高潮部分,所有音乐元素汇成一首湍流不息的长河,气势磅礴,也体现出贝老对封笔之作的全力以赴。用光来设计”也是新馆给我留下的另外一个印象。无论是大厅八角形的透明天顶设计,充分将阳光引入室内;还是长廊顶棚的木隔栅设计,即柔和了室内的光线,又在素色的白墙上形成一道道移动的斑驳的光影;亦或是披着薄纱的落地大窗,透过丝丝细缝婉约浮现出窗外园林的细致,室外的阳光又在薄纱的映衬下变得更加秀气。此景此意,真是含蓄之美的终极体现。西部主展区首层莲花池的悬挑楼梯也值得提一下,其结构设计出自贝老的朋友即设计世贸中心双塔的结构设计师的手笔。其结构是没有支撑的,完全靠部件间的连接来维持稳定。由这个楼梯可以进入地下的特展厅和影视厅多功能厅,往上可进入两个与大堂相似的大空间欣赏苏州吴门书画。这个楼梯也可以看作是西面流线的一段高潮。

我很注意西方人怎么看这个设计,因此在建筑完工之后,我很注意看美国主要的媒体和建筑杂志,其中有一篇报导我感觉很中肯。这是美国《纽约时报》2006年10月9日的一篇文章,报导了这个博物馆的落成,记者叫做巴博扎(David Barboza),我在这里把这篇文章选择一些部分放在这里给大家看看:

“对于贝聿铭来说,本周隆重亮相的这座迤逦铺展的灰白色博物馆,可能既是他的最后作品,也是他的再次机会。他在中国大陆设计的另一座建筑,是建于1982年的北京香山饭店,他说那是一件失望之作,多亏了周围优美的树林环境的补救。

这一次贝聿铭相信自己成功了。他回到祖籍地苏州,设计了一座造价4000万美元的建筑。他希望这座融合了中国精髓的现代建筑,能有助于为世界增长最快的经济体,指明一条新的建筑之路。

‘我以前从没做过像这样的建筑。’贝先生说。这位89岁高龄的建筑设计师呷了一口热茶,‘我用了灰白色调,那是苏州的颜色。但形式是现代的。’自从1990年退休以来,贝先生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他将自己明快的几何印记,打在了伦敦、卢森堡、日本以及中东的建筑物上。

他说,苏州博物馆对他本人具有独特的意义。他虽然出生于广州,并在香港和上海长大,但他的祖先在苏州生活了几百年。他年轻时在苏州度过了几个难忘的夏天。

贝先生的父亲是解放前的知名银行家,曾任当时的中央银行行长。贝先生本人1935年离开中国到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建筑,后到哈佛大学深造。在离开中国近40年后,他于0774年率领一个美国建筑师代表团访华。其后,贝先生受中国政府之邀,重返中国设计了香山饭店。

他说,香山饭店的建造伴随着时间拖延和包括优质建材短缺在内的重重障碍。‘那次设计经历让我对中国大失所望。’他说,‘我当时觉得中国没有将来。年轻人不干活,工作时睡大觉。’

但在4年前,当苏州市政府请他出山建造一座大型博物馆时,贝先生一口答应了。“我的根在这里,而且我感到香山饭店没有做好。”他说,“我想要改进,或做一些能对建筑艺术有更大影响的事情。”

虽然当地政府官员极为尊重贝先生,但他们也对他发号施令。他们说,博物馆应该有现代气派,但不能丢掉苏州风格。我问他们到底该怎么做。他说,“没一个人能说得上来。”

他寻求保留中国传统的庭院和园林建筑风格,但对这些模型进行重新构思。他不想要西式的平屋顶或典型的苏州灰瓦飞檐。他找到了一个保留粉墙、去除灰瓦屋顶的设计方案,突出了建筑本身而不是灰石。他希望苏州博物馆的设计,能激发当前正在大兴土木的中国,使中国既不沦为过去建筑风格的奴隶,也不致成为西方的糟糕模仿者。他希望中国能及早找到自己的建筑道路。”

那天,当我走出苏州博物馆,心里为苏州庆幸:能够有这么精彩的一个博物馆,你去看看其他大城市的新建的博物馆,除了庞然大物的空间奢华之外,有哪一个能够让你感动、记取啊!

 

2009年3月20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