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一度


 

我长年在路上跑,是一个生活在车轮、飞机上的人,习惯了。而这种旅行的生活给我带来了很多丰富的人生故事,人生经历,更加是弥足珍贵的。

提到苏州,就想起水墨画,提起水墨画和苏州,就会想起我偶然遇到的两个人来,想起他们的故事来。

三年前,是阳历新年的除夕那一天,一大早我从上海去苏州办事,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我在上海一般都住在锦江饭店的北楼,喜欢这个酒店30年代的氛围。去苏州的时候,也就走出饭店,到茂名路口坐地下铁,一直坐到上海火车站,转沪宁线的火车,上车看看报纸就到了。苏州不大,下了火车一般都有车接我去工作的现场,或者自己叫个出租车去,也很容易。不过,上海到苏州之间虽然有轨道交通,却依然没有进入真正城际轨道概念的时候,火车归火车,地铁归地铁,铁路完全没有放下身段做城市交通枢纽的意思,因此无论车次、服务都还是人民铁路体系的,买个票不容易还不用说,车次也少。不说想东京、香港了,就是想想广州、香港、深圳直接的轨道交通之方便,上海没有办法相比,哪怕它有顶级高速的悬磁浮车,没有系统,我看有飞弹也没有什么用。希望几年以后举办世界博览会会刺激城际轨道一下了。

从地铁出来,习惯的在车站旁边的报摊买了份报纸上车看。上海的报纸也很奇怪,大报全是党报面孔,没有什么看的,小报就是《新民晚报》,则太市民,缺乏中产阶层的读物,虽然上海是全国最典型的中产阶级城市,报刊阅读上反而就没得选择,要看不看啊。有些时候会想念在欧洲的时候可以随手买到《国际先驱论坛报》,在广州也可以买到《南方周末》这样的好报刊看,在上海、苏州这里住的人就没这般阅读上的奢侈了。

在交通工具上看书报,也是我的生活习惯逼出来的。我这个人一辈子好像没有什么自己的时间一样,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美国的大学一放假我就回国工作,等到国内要放春节假期了,我又要赶会美国上课了。二十多年以来,几乎从来没有自己的休息时间,慢慢的,好像假期这个概念已经游离了我,是人家的事情,我从来不奢想。二十多年的工作节奏如此紧张,一半是外部的要求,一半是我自己乐在其中,因此说没有时间休息,谁也怨不上,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上了去苏州的快车,坐窗户边,旁边和对面随即也坐下两个人,对面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的,棱角分明的脸,眉眼清楚,背个挂囊。我这个人有点点相信模样的,一个人轮廓清楚,也就是说长得有棱有角,性格比较开朗,如果长得好像娄阿鼠一样的眉眼,那人多半比较难揣摩。这个人很长相健康,也开朗,对我笑笑,牙长得很整齐,穿得很朴实,黑色的短风衣领子竖起来,穿一双CAT牌的靴子,完全是个上工地的样子。他背个爬山包一样的背囊,从里面拿出一本书,就随手把背囊放到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去,书拿在手上,并没有看,在看窗外,我看见窗外有个中年妇女给他招招手,就匆匆走了。他笑笑,眼光正好遇到我的,把书指指那女人走的去向,说“老婆”。然后翻开书页,低头看书,我顺眼看看,是早几年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现代建筑史,我问他:你是建筑师啊?他从书后面望望我,点点头,说“现在在苏州做一个古建筑的抢救性保护工作”。再埋头看书去。

快开车的时候,我旁边又上来一个大概也是三十多岁的女子,一个人,带了一个很大的画夹,我们叫做作品宗卷夹(profolio )那种,质量很好,是真皮的,那个女子落落大方,鹅蛋脸,看上去很舒服,也是三十多岁,头发利落的纨了个髻子,皮肤很细腻,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略施粉黛,说不上美艳,却有种很典雅的气质,举手投足有点慢条斯理的味道,说话也不紧不慢,她穿一套浅灰米色的套装,稍微宽松点点,看得出是刻意而为的,这样既有职业感,又比较松闲,不像上班族那样的一刀切的棱角性。她很客气和我、对面的他都点点头,说了句:去苏州啊?在自己背着的一个灰色的包包里面掏出本杂志来看,我快眼看到是本画廊的拍卖的目录。并且是最近的一次拍卖行的目录呢!车接近开的时候,她对面也坐下个农民工样的人,很疲乏,上来就埋头大睡去了。

火车开动了。慢慢驶出了那一大堆灰色的混凝土上海,逐渐看见田野和小树林,掩映在池塘树丛后面的灰色民居。接近隆冬了,色彩比较单调,但是水塘、小河、田埂、小路、农舍依然是生动的,也是我们熟悉的。

我很喜欢江浙一代的民居景色,冬天的景色是很萧瑟的,但是有水墨画的宁静和肃穆,池塘的水面是铁青色的,很凝固的感觉,寒风中弱草在颤抖,一个个的村落好像都在沉睡一样,在车窗前慢慢的向后退去。我记忆中小时候是在这样的时候曾经在农村走过好多路的,那种记忆是种混合的感觉:喜悦和伤感的回忆。

有卖饮料的服务车从走道过来,我给大家都买了杯热茶,大家都活跃起来了。我指指她手上的目录:你对水墨画有兴趣?她点点头,说:我在苏州有家几个朋友合做的画廊,希望主要经营水墨。他再次从书后面抬起头来,望着她笑笑说:我也喜欢水墨画啊!但是不懂。

她说:我其实也不懂,水墨这个东西,好像吃斋一样,开始觉得索然无味,越做才发行里面的奥妙啊!

他笑了:是吗?我们做建筑的,做了十多年了,好像还是没有感觉到奥妙呢!

我问她:西方不也有水墨的画法吗?和国画的水墨有什么差别呢?我这是存心考考她的。

她很自信的说:那差别就大。就是在宣纸上,宣纸对墨色的先入为主的接收程度,拓裱后的效果,不但和西方的水彩纸完全不同,就是和日本纸、高丽纸也不一样。中国水墨是独一无二的。说完宛尔一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建筑师问她:你们现在主要经营哪方面的水墨画呢?

她笑笑说:我们本钱小,主要是走新文人画这一路的。她说她是在无锡的一个大学毕业的,原来是学设计的,后来去日本留学,结婚之后,先生回国发展,也就跟回来了,一直找不到自己合适和喜欢做的事情,经朋友唆使,在贝聿铭设计的的苏州博物馆开幕之后,在附近大家合资开了这间小小的画廊。

她说着说着,就拿画夹,说要给我们看张画。我把靠窗边的位置给她换了,她打开那个画夹,轻轻抽出一张没有拓裱的水墨画来,我一看就是方骏的山水册页了。十年前,我在深圳的一个好朋友、艺术家伍时雄曾经和方骏合作出版画册,因此送了一张,很喜欢。这张我们看见的册页,标准的新文人画风格,渔火江渎,清新渺远。我连说“好画”啊。那个建筑师看得有点迷惑了,因为估计他从前没有接触过这些画家的作品的。

她不说我还差点忘记了。新文人画曾经在1990年代初期热过一阵,我原来以为主要是一篇江苏的画家,在水墨画危机论的波涛中异军突起,重拾文化人的感觉和笔墨的创作运动,后来看到说是这事情跟北京画家边平山、福州画家王和平、河北画家北鱼提起,加入了南京画家王孟奇、方骏,请天津画家霍春阳在天津美院展览馆在1986年举办了“中国新文人画展”,参展除了他们几个之外,还有朱新建、刘二刚、王镛、徐乐乐、朱道平、陈平、田黎明、江宏伟等人。这个画展结束之后,有人给我带了一本展览图录来,我都细细看过。还得到过一张方骏的册页山水,很喜欢。新文人画的情调古旧,却是新人画的,因此有种委婉的怀旧,也有一种对旧文人画的调侃意思在里面。画都不大,纸本,好挂,好装裱,这个画种我自己觉得是可以做得不错的。

我说“好啊!有时间去你画廊看看?”

她笑着说:如果你喜欢看画,欢迎欢迎啊。

他也笑着说:改天我去看看行吗?

她笑着说:画廊自然是希望去的人越多越好了啊!

我说:我好像还有张方骏的画呢,不过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可不要丢了啊!

我说大概不会的,我从来不买自己收藏的画的,恐怕是放错了什么地方了。我看她有点狐疑的看看我,琢磨我是做什么的了。

他接过来说:我们目前有个项目,在苏州平江路,是栋清代的旧民宅,我们想修复它,将来做成一个设计、艺术同仁的会所,我想请你去看看,给点意见我们。

她笑笑说:好啊。

他问我:我怎么觉得苏州和水墨总有点什么关系呢?

我说:苏州是最中国的中国城市了。性格就是飘泊、淡雅、退隐、内敛、秀美、清高,这些性格你看不都是水墨画的性格呢?

她望着我:我看你大概是个专家!

我说:哪里有哪末多专家啊!不过爱好爱好而已。

我看着她手上那张方骏的斗方,再看看窗外苏州近郊的田野,突然想起来,我自己真是动手尝试画水墨画,还是在苏州呢!

虽然我生长在一个艺术家家庭里,但是长期以来都是画西画的,这大概是受学院派传统的影响。

国画,或者说水墨画在民国初年没有用现代的教学体系,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难以想象了。什么素描教学、色彩教学这个体系根本不用,仅仅是在西画教育中使用,也没有现在这样系统和严格,学水墨的人,俗一点、业余一点的跟“芥子园”画谱学,循规蹈矩,之后临摹古画,高一点的,跟了名师,用师徒方式学,陈陈相因,这样的学习造成了中国水墨画几百年的逐步衰败,到了清末、民国初年,除了极少数有自己创意的画家,整个水墨画处在一种颓败的状态。

传统中国画教育根本从没有素描方法,“素描”是西方绘画写实性的基础训练方式。目前高等艺术院校中的素描课程的设立与林凤眠、徐悲鸿、蒋兆和等三位艺术教育先驱有直接关系,三位都以画西画为先,后来居然都改以水墨为主,他们对于当然他们也涉足于西画。林凤眠当年在杭州国立艺术院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美院任院长时与教务长林文铮所设立的绘画系的课程中就有“素描”一课,在这份课程表中还有解剖、透视等课。解放后,在1952-53年进行了大规模的院校调整,组建了美术学院,当时是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前身是北平艺专)、沈阳的鲁迅美术学院,杭州的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后来改成浙江美术学院,现在又改为中国美术学院)、西安美术学院、重庆的四川美术学院,加上武汉的中南美术专科学校(1958年迁回广州,改成广州美术学院),至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是到1956年才组建的,那是后话。

解放后这次院校调整对国画教育有很大的冲击,就是扎扎实实的把西画训练系统,报刊素描、解剖、透视、色彩这些基础课程作为国画必修的课程。解放后美术教育界引进了苏联学院派,加上原有的徐悲鸿体系二者融合后正式成为新中国学院式高等美术的教育体系。可以说现代高校中国画基础教育体系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西方教育模式之上的。因此,从传统的角度来看,国画在解放后有很大的改变,素描作为国画专业的基础教学方式曾经产生了巨大的促进作用,产生了很多有影响的画家,比如老一辈叶浅予、李斛、姚有多、李震坚、周昌谷、杨之光、刘文西、方增先、卢沉、刘国辉、吴山明等,现在好多画家的基础也来自这个系统。

我小时候开始学画是在美术学院里面开始的,因为住在大院里,从小耳闻目染,骈手骈足,一心一意,虽然画得不算好,但是年纪小小,但整个视觉思维是西式造型艺术模式的,不过年纪实在太小,对造型体系并不明确,但是一旦动手画起来,画出来的感觉是符合素描、透视、色彩、解剖的,即便用水墨宣纸,其实画出来的也是西画,那时候有种普遍重油画,偏国画的风气,我也受影响,在心目中曾经有过觉得水墨画“不科学”的想法。好像有些人认为西医科学,中医不科学一样。因为这样,虽然我画了好多年画,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参加过好多大型肖像、展览的创作,参加的工作也是美术设计,但是却没有动手画画水墨的想法。工作之后,因为需要,学会了白描,也能够画工笔,但是对写意水墨则一向敬而远之。

1974年,作为一个工艺美术工厂的设计员,轻工业局组织我们去江苏、浙江、江西写生,国内强调“深入生活”,写生是必须的,那一次我们一行11个人,带队的是在轻工业局的工艺美术公司做专业负责人的庄寿红老师,她是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的,师从李苦禅、郭味渠先生,是周思聪的同班同学,庄寿红学的是花鸟,画一手浓俨俨的水墨,枯荷残叶,老鸦翠鸟,春花秋实,作品非常拙趣。她收藏一些李苦禅、郭味渠给她上课的课徒画稿,都是这一路的。黄宾虹曾把水墨的风格分为两种,一种是甜味的,一种是苦味的。李苦禅、郭味渠的画属于苦味的。作品气魄宏大,笔笔沉雄,笔笔如铁线,厚而且沉,凝重有力,毫不飘逸,满纸魁伟!醇厚凝练。我看他们晚年作品用笔苍劲浑厚,气势博大,墨与色交相辉映。在笔墨技巧上,他们都以笔入筋骨,章法上善于造势,经营结构的线之间的矛盾,增加画面的张力;注重意象的创造,气势磅礴,自成风貌。庄老师的画就很明显具有这样的气势。

我当时还懵然不懂拙趣,看国画还是喜好走技艺精巧一路的海派画家的风格,比如任伯年,所谓“少年轻狂”,真是我自己当时心态的写照啊!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的艺术心理真是幼稚啊!

我们这一批写生的人中,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都是画水墨的,因此大家都是带的国画画具,我的工作虽然是设计纯粹传统的出口的大漆屏风、贝雕画、螺钿镶嵌家具,但是因为多年来习惯了用西画,无论山水、花鸟,甚至即 “金陵十二钗”这类仕女画,我都还是用铅笔起稿、水粉完稿。一路写生,可以说我成了众矢之的,这群同事和老师一路上给我讲水墨的韵味,并且说这和科学没有关系,是艺术。我开始很顽固,坚决不用水墨写生。

四月份到苏州,住在一个招待所,那几天下着蒙蒙的细雨,整个苏州沉浸在一种完全是水墨的氛围中,早上起来,从房间窗户望出去,整个苏州沉浸在一片雾霭中,灰色的,有淡淡的嫩绿从雾霭里面渗透出来,好像色彩在宣纸上渲染开来一样。这种氛围,根本无法用西画来传达,就好像白瓷杯里的春茶一样,淡淡的,迥永的。走在苏州窄窄的青石板街道上,听见屋檐的雾水滴落在石板上的嘀嗒声,所谓水墨苏州,我这时候才开始有感觉,有悸动。我内心的西画的堡垒开始在这雾霭中倒坍,我的“艺术科学”立场开始动摇了。

那天从网师园回来之后,我望着窗外的苏州,那雾霭中的姑苏,用两张四尺的宣纸贴在墙上画了我自己的第一张水墨画,权且叫做是姑苏烟雨图吧。画好以后,好像自己整个都松散掉了,因为突破了自己的心防,走进了真正民族审美的新阶段。

那张画我没有能够保存下来,但是回忆起来,并非真正的水墨画,其实是用国画材料画的西画。还是色彩缤纷,表现春天的桃花飘逸的,感觉上、情绪上还是没有转移过来的。但是毕竟迈出第一步,后面走起来就越来越顺利了。

这样,我一旦想到水墨,会突然把自己和苏州的水墨氛围联系起来了。

我回忆旧事出了神,居然忘记答话了,那位画廊女士小声的说:苏州到了。忙完了到我画廊来看看!那位建筑师也说:你既然已经参加过苏州平江路一个旧宅的修复考察,那你忙完了也到我那栋修复中的宅子来看看,也在平江路啊!我会过神来,连声说:好好!一定的。

这样一个小时,认识了两个年轻的艺术和设计方面的专家,一个在做古建筑修复,一个张罗新文人画的画廊,说起来,一趟火车上,可以把水墨、建筑、苏州居然可以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结合起来,真的好开心啊!

 

 

2009年3月2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