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虎,原生态的消逝》


《睡虎,原生态的消逝》

林童

 

《虎之殇》是我从高文诗集《音乐的半径》中挑选出来的。

原打算对高文这本诗集来一次总体上的把握,其好处在于:读者能够从面上对他的诗具有整体印象。但这类带有导读性的文章有人写了,比如作序者,我再来写,虽然进入的角度可能不同,所选取的案例也将有差异,但效果也差不多。还不如选取一首诗,进行文本的分析,如果能够窥一斑而见全豹更好,如果不能,能让人了解一首有特色的诗,效果也不错。

就题材而言,写虎的诗可说是多得不可胜数,而且有特色的名篇佳作也不少,高文再来写虎,无疑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不能出奇制胜,写出的诗,即使在技术上达到炉火纯青之境,也仍然属于无效的写作。由此观之,一首诗的成败,技术处于次要的位置,首要的是创意。我所理解的原创性,就是指他人未曾写过而你写出来有特色的诗。如果不是在这个基础上谈原创性,那除了最初的“杭唷杭唷”之外,便再也没有所谓的原创性诗歌了。

高文来自于山东的潍坊,我想用同是潍坊的古代诗人李清照的事例,就能说明这个问题。据说,在李清照写出“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后,她丈夫赵明诚读后很不服气,关起门来几天写了四十多首。现在,我们除了知道这个典故外,赵明诚写了什么,或许只有搞研究的专家了解了。在技术上,赵的几十首词,总有超过李的,但又有什么用呢?

既然我愿意就高文的《虎之殇》从他的诗集单挑出来评说,必定有其过人之处。现在,我们就来观察他这首诗到底有何特色。

 

公园的笼子里,斑斓毛发铺了一地

引来孩子们一阵惊呼

一只东北虎,盖着白花花的阳光睡去

围观的人们小声说话

生怕一不小心,会把它惹醒

 

作为公共空间的公园,由于它的特殊性,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老虎会变成怎样的老虎?高文诗中这一特定的老虎,从它的毛发写起,正好突出了虎在睡眠时的情态。对于没有看到虎的人,特别是小孩,还有具有很大的威胁力的,毕竟在人们的记忆中,虎是威猛的象征,代表着力与速度。正因为如此,游观的人才会带着复杂的心理,对虎评头品足。我注意到了高文在用词上的考究:如“铺”、“惊呼”、“小声”、“惹”等,特别是主观性很强的“惹”字,将“叶公好虎”的心理表达得十分到位。可以说,正是这第一节与众不同的“睡虎”,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有幸看到王者之相

还得感谢那只飞蝇

它落在虎身上,咬了一口

虎抬起脸,甩动一下胡须

眼睛斜睨着人群,又趴进梦里

 

一般来说,人们对于虎的印象,是经过文化积淀过的,那是原生态的虎,以至于当我们真正看到具体的虎时,想到的仍是原生态的虎。这样的虎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与虎有关联,但已不能百分百的吻合了。因为时间和空间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由于概念的恒定性,那些附着在它身上的成分,往往会让人的双眼蒙上厚厚的尘垢,由慧眼变得醉眼朦胧或睡眼朦胧,更不要说老眼昏花了。所以,我们在公园里看到真正的虎的时,虽然它在笼子里,但仍然只能同抽象的虎联系起来,并由我观虎,敬畏之心顿生:“有幸看到王者之相”!

就这两节的关系而言,我觉得,将“公园的笼子里”这句,放到第二节的开头,第一节直接写虎,将更有视觉陌生化的效果,而且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咬了一口虎的飞蝇。或许,高文在写作时,只是为了用飞蝇的动与睡虎的静相互映衬,以突出这只睡虎的“睡”。但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生物链上意义:一是它的象征意义,即生物之间所构成的链条,所谓大与小,强与弱,都是相对而言,并不存在通吃的情况;二是它的游戏意义,即通过象征意义而产生的,进入到人们生活之中的游戏活动。当然,虎的醒与睡,对观者的心理活动早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惊奇_敬畏_惊惧_释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这种危险比起网络要真实,但仍然是虚拟的__在一个界,却不在一个面上。

 

我捡来一块泥巴,投向笼子

借着阳光射来的勇气

泥巴击中睡虎屁股

虎只是微微颤了一下尾梢

脑袋依旧紧偎着地面

 

不要怪“我”不文明的举止,如果我们非要把“我”当作是作者,也未必不可。作为诗人的高文,他在经历了与其他观者同样的心理过程之后,面对与想象中不太一样的虎,必然会引发好奇心,想看看这只虎的真面目。这只老虎,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形,知道不会对它造成真正的伤害,麻木或者不屑?

 

女儿在一旁高声模仿虎啸

趁管理人员不注意

有人开始投掷食物和土块

人们始终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让它回到愤怒

 

人们应该对虎失望了!虎的血性哪里去了?这点面结合的描写,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不要说有血性,连愤怒都没有了的虎,除了睡,还是睡。看来,这只东北虎将会在睡中度过一生了。

我曾在《天府餐厅》一诗里写到过虎:“那些发烧的骨头/未必全是猛虎留下的遗产/我只在北京动物园看过老虎的怒吼/听起来怪吓人的,但是野性不足”。那么,即使让一只睡虎回到一时的“愤怒”,又有什么用呢?但是高文不这样想,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结,失望之情言于于表:

 

我在逼视中陡生失望

面对斥责,挑衅,甚至辱骂

撼人心魄的咆哮哪里去了

远离家园,身为笼囚

你哪怕喊一声委屈也好

 

不能说高文的失望没有道理,而且这种失望的情结是自然而然表达出来的。在主观型诗人看来,如果不将自己的情结直接表达出来,一是觉得意犹未尽,二是觉得不吐不快,三是觉得不够深刻。我不知道高文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否想到了老诗人牛汉的名诗《华南虎》,或者先前读过,被牛汉诗中的血性所感动。牛汉写虎是在写自己,高文的虎不具有人格化。在我看来,高文的这一节,站在自身的立场,代虎立言,那只东北虎未必领你的情!你非这只东北虎,赁什么知道它会感觉到“远离家园,身为笼囚”呢?说不定它不但感受不到“委屈”,还是一种自得其乐呢!即使要表达它的处境是一种悲剧,还是不要直接说出来为好。在这方面,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名诗《豹》算是典范。

高文这首诗呢,如果从我的观点视之,最好不要这节,直接接最后一节,相信会更好:

 

虎背,像一座倒下去的山梁

没有森林,没有啸声,没有生命

只淌了一地木讷的阳光

 

用“虎背”来比“山梁”很是恰当,这不仅形似,而且暗示虎的生活环境或生存环境,也就是说,虎只有在森林中,才是有生命的。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虎,尽管生活在阳光之中,虽然阳光还是那样的阳光,但山已不是那样的山了,威猛的虎就只能变化成睡虎。尽管体格健壮,与病虎也没有两样了。甚至可以说,这种病比生理的病更严重。

“殇”的本意是指“没有到成年就死去”,即夭亡。按照中国人传统的死亡观,这算非正常死亡。高文把这只在阳光中只知睡觉的东北虎命名为《虎之殇》,是有深意的。我理解为:由于虎的生存环境的改变,它的原生态在改变中渐渐消逝。虽然还有虎的外形,但最具虎的特征失去了,虎也就不成其为虎了。这样的虎,只能算是克隆虎,那么,克隆人还算是人吗?

这究竟是虎的悲剧,还是人的悲剧?而虎的原生态的改变,最直接的因素就是曾被视为“万物灵长的人”。当生态环境人为破坏之后,人也将成为非人!

2004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