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还未启动,我向窗外望去,茫茫灰雾缠绕于天地间,迷迷蒙蒙。一切都隐约若现,想看个明了,却无法抹掉眼前的瘴气;蜷缩在大团灰色里,沉重压抑,有一点透不过气,灵魂裹挟着血液在僵硬的躯体里横冲直撞,苦苦挣扎,无法逃离。
我清楚地知道父亲已经走远,看不见他矮小微驼的背影,蹒跚消失在雾色中。说好了不送的,还是要送,我有一点生父亲的气。“我不送你怎么行?以前你妈在的时候她送,现在她不在了,我得送。”父亲还是要点破。不说不行吗?我恨恨地想。
是怨气,还是悲伤,不敢分得太清。宁愿是怨气,实在不愿意去悲伤,想留一点力气好好生活,这大概是个很好的借口。父亲这一句话让我辛苦筑起的围城轰然间倒塌,无路可逃,无处藏身。心角的痛化成泪流出体外时,悲伤被稀释,我可以痛快地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大醉一场,醒来继续行走。今天,我没办法流泪,所有的疼揪在一起,赤裸裸地钻进骨髓,毫无保留蔓延进每一滴血液。我任凭这锋利的疼扎进每一根神经,伤至深处竟是欲哭无泪,只留肝肠俱裂。
这小小车站,每日里收藏着来来往往的脚步,轻轻摇晃的手势,不舍或是欣盼的眼神,交错上演一幕幕生活剧。刺鼻的尾气混合着沙哑的鸣笛声,冲散离愁别绪,每个人暂且隐藏悲欢离合。我们还未出发,却都期待下次归来。有谁曾想过,下次归来,下次离别,这里伫立的还有我们熟悉的身影吗?
当我想好好思考这个问题时,依依不舍的眼神,孤独的身影,已经成为心中无法抚平的伤痕,成为午夜醒来的泪滴,成为刻骨铭心却无法触摸的想念。曾经遥不可及的事情,突然间成为过去,中间缺失的日子原本以为可以埋葬在深邃时光里。然而不是梦,没有梦醒时分,自然无法松口气,暗自庆幸。即便真得可以剪掉那段沉重的回忆,谁又能强大到可以缝合时间的断层。记忆一旦成为巨大的伤疤,就只能永远嵌在脑海里。
去年此日,也是离别时,背上的行囊永远重不过远行的心。母亲的病依然不见好转,瘦弱的身体拎着大包有些吃力。我昂着头快步走在前面,竭力保持僵硬的平静。一直以来,我用虚伪的坚强抗拒那些外在的柔情,以此掩饰我的脆弱,我的自卑。我固执地坚持在离别时不回头,默默抗拒着离别。
我坐上汽车,母亲又将我喊下来,去搭乘一个亲戚的顺风车,露天拉货的卡车,只为省掉四块钱车费。车上已经坐了几人,他们在催促,车子太高,等我笨拙地踩着车轮爬上去时,他们却说还要等待另一个人。因为要在中途转车,还要赶火车,时间比较紧张。这么一折腾,我顿感委屈,情绪失控,怒气冲冲将行李从车上扔下,冲母亲大吼起来。母亲做出让步,好声好气劝我下来乘汽车。
我狠狠埋怨母亲,任性发泄我的不满。母亲始终没有说一句不是,依然等待汽车走后默然离去。无数次的送别,唯独母亲是始终在我走后才肯离去的。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母亲发生冲突,也是母亲最后一次包容我。今生,这成为我最痛、最悔的回忆。如果时光可以重返,我不奢望错误不曾发生,只祈求可以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临行前一天,母亲突然和我说:“我这病不轻,恐怕你暑假回来时就看不到我了。”一语成谶。今生,我注定要背负一些罪过。
五月初,我和弟弟回家待一星期看望母亲,预备作为最后一面。母亲病情确诊,剩下日子只能等待死亡。母亲勉强支撑着走路,送我和弟弟到车站,什么都没说。当车开动时,我趴在车窗上只顾流泪,母亲站不住,只好坐在路边,眼睛直勾勾盯着渐行渐远的车,这一次竟是生与死的不舍。我唯一一次在离别时回头,竟是抽空灵魂地绝望。
真正的伤痛是可以暂时逃避,却永远无法治愈的。此刻,当我再此踏上离别的路,疼痛又跳动起来。小小车站,承载不下我的伤悲,将它融化在血液里,让我知道自己还清醒。离别的车站,是悲伤的起点,但愿也是新的开始,让我在现实里能够清醒且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