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在外头谋生的人来说,倘若单单将家乡保存在记忆里,那么家乡一定是淡雅的水墨山水画,几只戏水的鸭,一座老气横秋的木房子,甚至于断壁残垣,无不显着古朴而素美。家乡的寥落、寒酸与劳作的艰辛,都淡化在了平静祥和的外表下,给匆匆而过的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所以在外奔波的人,盘算着计划着等钱赚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便回到镇上来,安享这些宁静祥和。
小镇的确是美的,“枯滕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两崖桃花蘸水开”在这里都很平常,用不着像都市人那样心驰神往。可是于生活在其间的百姓来说,世代这样司空见惯,就并不见得它的好处。所以小学生的作文里,通常要用“高楼大厦”这个词来歌颂一下我们的社会义气农村新气象。算起来高楼大厦如今也是平常之物,镇中心的楼房一座比一座体面阔气,可是于大多数百姓人家来说,究竟只是眼中的平常之物,而不是能平常拥有的东西,所以仍然是稀罕的,让人艳羡的。
镇中心算是镇上的富人区罢。随处可见的牌局,是奶奶辈们所梦想不到的闲散悠游,让人不得不感叹的幸福日子。然而这毕竟只是富人区,离开镇中心,走到弯曲蛇行的村道中去,小镇便渐渐淡去繁荣的表象,显出寒素的面目来。斑驳了红漆的木门,醺得乌黑的茶壶,既用来坐浴又用来洗衣的木盆,祖传了多少年的旱厕,凸显着现实中的窘迫。有清贫人家,仍然要钻到丛林中去,采集蕨菜和山笋换取些许零碎银子,仍然要收拾绳索柴刀,在毒日头底下做那一介樵夫。风雅的人只觉得山居的好处,绿色无污染的野味可以这样手到拿来,或许灵光一闪,因而便有了一首好诗好词之类。而在街头摆卖山笋的妇人,铭刻于心的恐怕只是满身的疲惫和迫于生计的无奈。
小镇本来是只是山区小镇,并无额外的天赐好处,土地算不得丰腴,爬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面,像零零碎碎的豆腐块儿,只有靠人力去解决。矿产既无,物产也贫乏,零零落落的长在地里的几颗花生、大豆、玉米之类,几乎连小孩儿的馋欲都不能满足。满目郁郁葱葱林木,不过是解决了本地的建材和柴火之用,并不曾换多少钱来回来提高生活质量。若说以交通带动经济,就凭那条烂一截好一截的猪肠一样的马路,恐怕也成不了大气候。至于有所谓旅游经济之说,地大物博的中国,这样的田园之景俯拾皆是,既无历史文化来垫底,亦无奇洞奇山奇人来烘托,指望以金石桥的风景来卖钱,大约等到天下都被污染之后罢。想想罢,为什么未名湖不过是那样一潭浊水,它远远抵不过六中后面那一方池塘,可是未名湖就是能名动天下,而六中后面那碧荡漾的偌大池塘,至今养在深闺人未识。只有那方温泉对于小镇是有贡献的,暗香浮动中,一片繁荣娼盛的景象。
所以小镇的好处只能是放在记忆里的,或者是在不考虑生计的时候才有的。倘若不是家里有个非常出息能赚钱的人物,不必愁一家子的吃穿用度。大多数的人家,怎么样也得喂上两头猪,养上几只鸡,谨慎的侍候着几亩田地,农闲季节给人家打点短工做点零碎买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样劳作下去,钱一分一分的算计着,除去日常开销,总不能算出多少剩余来。其实小镇的眼下的物价也不便宜,三十块钱一斤的黄蟮,十块钱一斤的猪肉,一点也不比城里来得便宜,不过比城里的好吃得多,镇上弄个房子,总要二十来万的家底才敢有这个想头。当鸡糟蹋了庄稼的时候,狗咬了人的时候,小孩子之间起了纠纷的时候,人和人之间就分外不能宽容,直骂得天昏地暗抖尽十八代的隐私才罢。论起来这些也不能单单苛责于所谓素质,也是因为贫穷惹的祸。至于谁家的汉子偷了谁家的媳妇,谁家的女儿勾搭了谁的男人,扒灰也罢,养小叔子也罢,这些都是盘古开天地就有的事。乡村,城市亦有,算不得小镇的不足了。
小镇人家,既信鬼神,也信医生,医生看不好的病就求鬼神,鬼神没有显灵的时候就求医生,再或者双管齐下,科学与迷信在这里分外和谐。在外面见世面多了的人,如果回镇上住得久一点,很多事情是看不惯乃至不能容忍的,比如正在给妇人做B超的不知道是不是医生的医生,做到一半,忽然立起身给她女儿擦屁股去了。比如说到政府办事的时候,办公室悄无一人,打听半天,说是上街买东西去了,下午不知道还回不回来。诸如此类,活活气死一条水牛也不足为奇了。
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纵然家乡里有千种温馨,因为生计的缘故,各家儿女都要背井离乡毅然决然而去。如果不是过年过节,走在镇上,几乎尽是些老弱残兵,偶有些风流倜傥的后生,也多半是吃官饭的人物。确有争气的儿女,苦尽甘来衣锦还乡,让做父母的暗暗唏嘘生儿当如此子。更多的人,虽然也是努力的,究竟是天分及学识所限,做了普通打工者的一员,每月里省吃俭用存每月存下几百钱,纵不足光宗耀祖,也很值得表扬。行走在异乡的霓虹灯下的人,无论是在酒店里把盏言欢,或者在路边小摊上吃一份炒米粉。在时间的流逝中便淡淡忘却了田间劳作的辛苦,单单记得那些万紫千红、美食和氤氲着水雾的村落。家乡在思乡的情愫中变得格外美好而动人。只是一旦辞工归田,便又谋划着孔雀东南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