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馒头算老几,
老子饿死不要你,
雄文四卷快拿来,
革命小将要真理。
——(《革命小将要真理》,原载《写在火红的战旗上》,第48页,首都大专院校红代会《红卫兵文艺》编辑部,1968年编辑出版)
这显然是一种唯意志论。在场景被置换之后,红卫兵小将们对于面包馒头的态度,饥饿难耐的章永璘(《绿化树》主人公)未必同意。章永璘对饥饿的看法颇为经典,需要提示的是,此前一晚,他刚刚学习过《资本论》,企图使自己重新进入他“原来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从馍馍渣、黄萝卜、咸菜汤和稠稀饭中升华出来,使我和饥饿的野兽区别开……”(张贤亮:《绿化树》,见《十月典藏品•黄卷》,第198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仿佛有意证明鲁迅的“唯饭史观”,第二天一早,饥肠膔膔的章永璘就改变了他的立场:
我靠在叠起来的棉花套上,几乎要晕过去。如果这两个稗子面馍馍不丢,即使我不吃它也不觉着什么。而这巨大的损失加深了我的恐惧心理,竟使我觉得非常非常的饿。饥饿会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撞;还会发出声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我没有力气动弹,更没有心思思想,只一个劲儿地转念头:必须把损失加倍地捞回来!
这时,昨夜里那些聚集拢来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我又成了生活的全部目的都是为了活着的狼孩!(张贤亮:《绿化树》,见《十月典藏品• 黄卷》,第199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他试图成为饥饿伦理主义的信徒,但是,他没能成功。肚子的尖叫把他拉回到现实之中。当然刘思扬与章永璘是处于完全不同的语境下,而且一位是革命者,另一位是正被改造的右派。
尽管出现在绝食现场的回锅肉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它的尴尬颇具象征性。拒绝它的不仅是绝食者,更是革命本身。它已经作为革命的对立物出现,通过对它的拒绝,革命表明了它的权威。
理想主义者企图超越身体的局限而抵达天国,而现实主义者则反对以某些虚无缥缈的真理来欺骗身体。二者争夺着对饥饿的释义权,而那个不安分的胃,说到头不过是不同意识形态手中的棋子而已。
最沉痛的饥饿出现在莫言的小说里。作为一个有着深刻饥饿记忆的作家,莫言的许多小说题目便表露了他对于食物的偏好:《透明的红萝卜》、《红高梁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国》、《食草家族》,他还把一个短篇直接命名为《粮食》。在莫言的长篇巨著《丰乳肥臀》里,我们目睹了“饿殍遍野的1960年春天”。在这个我出生八年之前到来的春天,对食物的欲望使医学院的校花乔其莎放弃了尊严和信仰。在胃的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无论为大脑准备多么丰盛的食物都显得不合时宜。淫棍张麻子用一个馒头,把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女知识分子变成了动物。这是一次最简单的征服,张麻子用最小的代价达到了最大的目的。而这种情况,只有在饥饿的状态下才能发生。以下文字是20世纪中国文学对于饥饿的最深刻的描写,它同时展现了一个女人对于食物的饥饿和一个男人对于性的饥饿。在胃的催促下,女人放弃了意识形态的所有告诫,而将手伸向那个雪白的馒头:
他坐在一棵柳树下,背倚着树干,眼皮粘滞,朦朦胧胧即将入睡。这时,他嗅到了一股震荡灵魂的、甜丝丝的、香喷喷的新蒸熟的、热烘烘的馒头的气味。他的眼睛大幅度地睁开了。他看到,那个炊事员张麻子,用一根细铁丝挑着一个白生生的馒头,在柳林中绕来绕去。张麻子倒退着行走,并且把那馒头摇晃着,像诱饵一样。其实就是诱饵。在他的前边三五步外,跟随着医学院校花乔其莎。她的双眼,贪婪地盯着那个馒头。夕阳照着她水肿的脸,像抹了一层狗血。她步履艰难,喘气粗重。好几次她的手指就要够着那馒头了,但张麻子一缩胳膊就让她扑了空。张麻子油滑地笑着。她像被骗的小狗一样委屈地哼哼着。有几次她甚至做出要转身离去的样子,但终究抵挡不住馒头的诱惑又转回身来如醉如痴地追随。在每天六两粮食的时代还能拒绝把绵羊的精液注入母兔体内的乔其莎在每天一两粮食的时代里既不相信政治也不相信科学,她凭着动物的本能追逐着馒头,至于举着馒头的人是谁已经毫无意义。就这样她跟着馒头进入了柳林深处。上官金童上午休息时主动帮助陈三铡草得到了三两豆饼的奖赏,所以他还有克制自己的能力,否则很难说他不参与追逐馒头的行列。女人们例假消失、乳房贴肋的时代,农场里的男人们的睾丸都像两粒硬梆梆的鹅卵石,悬挂在透明的皮囊里,丧失了收缩的功能。但炊事员张麻子保持着这功能。据后来的材料揭发,张麻子在饥饿的1960年里,以食物为钓饵,几乎把全场的女右派诱奸了一遍,乔其莎是他最后进攻的堡垒。右派中最年轻最漂亮最不驯服的女人竟如其他女人一样容易上手。在如血的夕阳辉映下,上官金童目睹了他的七姐被奸污的情景。
……张麻子终于把馒头扔在地上。乔其莎扑上去把馒头抓住,往嘴里塞着时,她的腰都没顾得直起来。张麻子转到她的屁股后边,掀起她的裙子,把她的肮脏的粉红色裤衩一褪便到了脚脖子,并非常熟练地把她的一条腿从裤衩里拿出来。他劈开了她的腿,然后,掀起她的无形的尾巴,便把他的从裤缝里挺出来的没被1960年的饥饿变成废物的器官插进去了。她像偷食的狗一样,即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击也要强忍着痛苦把食物吞下去,并尽量地多吞几口。何况,也许,那痛苦与吞食馒头的娱悦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所以任凭着张麻子发疯一样地冲撞着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随着抖动,但她吞咽馒头的行为一直在最紧张地进行着。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是被馒头噎出的生理性泪水,不带任何的情感色彩。她吃完馒头后也许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痛苦了,她直起腰,并歪回头。馒头噎得她咽喉胀痛,她像填过的鸭一样抻着脖子。张麻子为了不脱出,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从裤兜掏出一个挤扁了的馒头,扔到她的面前。她前行,弯腰,他在后边挺着腰随着。她抓起馒头时,他一手揽着她的胯骨,一手按下她的肩,这时她的嘴吞食,她的身体其他部分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摆布来换取嘴巴吞咽时的无干扰……(莫言:《丰乳肥臀》,第399、400页,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
只有中国人能够体会母夜叉曹杏花因为丢失购食证而自尽的合理性。曹杏花是杨天宽用二百斤谷子换来的,而粮食,又成了她的死因。在小说《狗日的粮食》中,刘恒将粮食当作思考生死命题的钥匙。在中国人的生存哲学中,粮食意味着一切:“老辈儿人却爱讲瘿袋的故事,开口便是:‘他背了二百斤谷子。’语调沉在‘谷子’上,意味着那不是土、不是石头、不是木柴,而是‘谷子’,是粮食,是过去代代人日后代代人谁也舍不下、让他们死去活来的好玩意儿。”(刘恒:《狗日的粮食》,见《刘恒卷》,第251页,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
鲁迅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鲁迅:《忽然想到》,见《鲁迅全集》,第3卷,第4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被称为思想家和革命家的鲁迅,在饥饿的问题是却是一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他反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审美学和排斥“嗟来之食”的饮食伦理学,反对意识形态为胃部制订的一系列近乎残忍的规则,而首先尊重生命的本体需求。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瞿秋白就义前写下的最后一段话是: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瞿秋白:《多余的话》,见《多余人心史》,第68页,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