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谢王康
写在《王康文杂》出版之际
给王康出文集一直是我的宿愿,总觉得不把他的文章汇集成册是我们这个时代莫大的损失,是众多粉丝们耿耿于怀的遗憾。我认为,在这个“集体舞”、“团体操”疯演狂秀的时代,太需要王康式的思索、言说与声音了。之前向他呼吁过多次出书,他都不回应。仿佛他总是那么忙,总是有更火急的事情要做,有更重要的问题要想。
这次恰逢王康六十大寿庆典在京举行之际,黄珂提议给王康出本文集,以表庆贺,以示纪念。我十二万分赞同,并主动承担起了有关编务的所有工作(包括木刻封面头像、装帧、版式设计)。尽管任务不轻,时间紧迫,从提议到生日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但我还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编得很高兴,很激动,很了然。
书倒是编出来了,但留下了许多不满,王康的好几篇精彩文章(比如写李慎之的,写刘宾雁的,写西师竞选的)都没有来得及录入,就只有等下次再版时补上了。
当有人说“一个像五腥谷这样的地方居然能与文明世界与时俱进,与时共存,马里兰的芬代尔居然能和金口河的黑竹沟共享一个大气层,华盛顿的方尖碑居然能与五腥谷的纪念堂共沐一颗大太阳,真是匪夷所思”时,当有人说:“如果五腥谷存在,那么西方就是个传说;反之,如果五腥谷不存在,那么,也只有在那时,西方才是真正存在的”时,当有人说:“五腥谷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趴着、躬着,很少有蹲势、坐姿,更不要说什么站态了。五腥谷没有站立的想法,没有关于人伸展站立的概念”时,当有人说:“五腥谷好像是个敌占区,沦陷区,是被一个巨大的公共疫情封锁线包围着似的。要么你留在麻风病人的隔离区里,要么你就冲出去,冲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说不定与此同时还试着要把你的病毒传染给别人”时,王康——至少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是黑暗铁屋的一条缝,万丈深渊的一道光,是无希望时代的一种希望,无存在时代的一个证明。希望什么?证明什么?希望万劫不复中仍存一种救赎的可能,证明七倒八歪的惨状中仍有一种坚持的站立。
王康是我三十多年的老朋友,是我最尊重的人。他是以“实本”证明,而不仅仅以“文本”书写人生的人。二十年前,我在《孤岛》中写过一段话:“在一个反义的时代,一个人的德性是由他所得财物的少来衡量的,一个人的价值是由他所付心血的多来标定的。在这样的时代,真正有福的是那些把身放在最低的地方,把心置于最高所在的人。这样的人值得我们尊重并爱戴,因为他们主动使自己处于一种物质的相对贫困之中,而为了公平与人道,把自己的心灵引向一种纯正的激情。”这段话实际上正是由于想到王康,想到像他那样的存在格式、生存意向而写。今年六月李治中到我家做客,向我问起一个问题:“你生活中有没有你非常钦佩与敬重的人?”“有啊,王康。”我脱口而出。 “理由?”“既聪明又善良。”我对他说,“咱们中国不乏聪明的人,甚至不乏极端聪明的人,但缺乏既聪明又善良的人。既善良又聪明,少之又少,凤毛麟角,而王康正是两者皆备。”在我看来,王康是两个人本的典型:付多得少的典型,既聪明又善良的典型。
这么多年来,王康不仅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的兄长、师长、榜样。我庆幸我的生活中有像他这样的朋友,因为有了他的在前和示范,我就知道:在这个极易堕落和腐朽的国度里,我的堕落与腐朽就不致于没完没了,不致于没有节制,没有底线,尤其在专制体制下,他的存在无疑已成为某种重要的尺度、珍贵的参照、无价的启示。我认为,王康是属于这样一类人:“他爱,不遗留一涓滴精神于己,却想为其德性的整个精神;他犹如精灵走过桥梁;他爱心灵非常奢费的人,不欲人谢,不为报偿,因其时时赠与,不愿自己有余留;他爱羞于掷骰子中注的人,因为他想失败;他爱在行动以前吐出箴言的人,因其所行优于其所许;他爱诊断来者且救赎往者的人,因为他想在今者之前毁灭;他爱因爱他的上帝而责备上帝的人,因为他必将毁于他的上帝的愤怒;他爱即使在创伤中灵魂也深沉的人,他可因小损伤而毁灭,但却因大损伤而存在;他爱灵魂过于充实而忘其自己的人,万物皆备于其人;他爱自由精神自由心意的人,爱如大雨点降至人类之上的黑云,预言雷电的来临,亦如预言者一样诚然毁灭而永生。”
最后,我想说:我感谢王康。要是没有他的精神给我以鞭策,没有他的生存方式给我以励志,没有他的文章给我壮胆、提神,恐怕我早已癫痫病、忧郁症了,早已丢绝千分之一的信心,早已丧尽万分之一的希翼。
2009年11月2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