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孤笔说老康


布衣孤筆說老康

  在一個不大的餐廳里,毛喻原突然從書包里拿出一大摞稿件,說這是即將出版的王康文集。當然跟《漢箴》一樣,是“內部交流”。沒有什么比在瓦釜雷鳴的時代發掘亙古石經更浪漫的事情了。當時掂著那厚厚的一摞,我就想:無論漢語世界在49年王康出生之后有多少出版家,無論毛喻原還開掘了多少讓人瞠目的文化項目,只出版此書一本,毛喻原這個名字就將浮出這個喧囂時代,刻于中國近、當代文化復興的絕壁上。

  幾乎在所有方面,王康都是中國的異數。

  他此前在文壇不著一字,卻已受人之托,為十數種著述作序——他師出無名,文字和思想本身就是他的通行證。古今中外,世上似乎找不見這樣的先例。

  他不屬于任何官方大學或機構,卻學識淵博,令教授學者們私下汗顏——他比麥基·布朗更合適充當知名學者們的談話對手。

  他沒有專家頭銜,卻對俄羅斯、抗戰史、中國儒教、西方思想史、古希臘哲學如數家珍。那些關于俄羅斯的電視演說和文章,只是他碩大頭腦里諸多神經中一根神經上的分解符號。如果愿意,他可以在一兩個月甚至數天時間內,超越一個專家終生“吃飯”的那些勞作,成為任何文化學術領域的專家——他是中國的伏爾泰,耕耘在一個文藝沒有復興的絕地。

  他曾經述而不作,決意避免為60年專制的文化荒漠留下任何可疑的綠洲。但他終于忍不住臨堂拍案,率性落筆,而且每每出華章,讓人耳目一新。比如他那近三萬字的《科學家的選擇與責任·錢學森之死有感》,動筆前后,他分明焦灼于一幅二戰史詩畫卷的構思,卻在錢學森逝后第三天,一氣呵成——作為思想家,他比以賽亞·柏林更具有詩人氣質和寫意人生。

  他是當代極少數通讀過二十四史的讀書人之一,但他絕非象牙塔里的教師爺。大道偏廢,覆巢之下,他“束帶立于朝”,聞雞即起舞,從不按入世熱情。他寫過近百個文化、影視、繪畫、歷史、城建、音樂、舞臺藝術“策劃案”,大都轉眼沒為閣樓塵章,少數一旦成品落地,則巨大而沉重。如他組織人馬繪制的八百公尺長的巨幅畫作《浩氣長流》,還原中國抗戰歷史,成為這個時代燙手的山芋,迄今無人敢于接納。——他被迫成為當代的李贄,為這個民族刻下一部又一部等待未來發掘的石經。

  易幟六十年,雖然各行各業狀元層出不窮,中國萬里千戶之內已無孔丘,王康卻是中國當代絕無僅有的大氣象之人。生于長江沿岸龍隱路,長于讀書教書人家,他繼承了唐君毅一脈深厚的家學和道德,倚憑從天而落的超群記憶力和分析綜合能力,獨得中國抗戰首都重慶貞下啟元的氣脈和靈運。然而,最令我驚訝的,還是這五百年不遇之才同時具有超世者的良善、圣徒的擔當、殉道者的悲憫、獨往危世的義勇、徹底棄絕周食的原則。

因為拒絕與帝國合作,他的生活充滿傳奇故事。為了良知,他可以夜以繼日地勞作,只要可以不食人間煙火,他就不食人間煙火;為了公義,他曾經為街頭被警察欺凌的農家女孩打出拳腳;為了維護“八九”榮耀,他曾經在洽談時,憤然掀翻了盛宴滿備的餐桌,同時廢棄了翹首以待的260萬援助資金;為了保證獨立的民間立場,他曾經于經費極度匱乏中謝絕了重慶財政部門登門資助抗戰大畫一百萬資金的好意;他期待兩岸關系正常化,以便促進中國民主,思想不脛而走傳到官方,他私下被中國高層官員要求赴臺灣考察,言辭懇切。他謝絕了。只要是官方出資,哪怕允諾來去默默不開言,他也敬謝不敏,絕不從命。他可以為中國前途命運出謀劃策,但絕不為此失去民間立場和獨立身份。他還謝絕過出任重慶市政協委員的邀請。自從“八九”后被開除教職,他就自覺地站在這個喧嘩帝國的對立面,視這個帝國對他的剝奪為正常、對他的偶爾青睞為異象。他謝絕任何索求合法福利待遇的忠告,用全然獨立的行動,向這個帝國宣告別爾嘉耶夫的自我確證:“我不是這個國家的公民,我是這個國家的囚徒”。他知行合一,就像德國的朋霍費爾、內莫勒、巴特,波蘭的艾仁娜·辛德勒,匈牙利的閔德森蒂和羅馬的若望·保羅,恪守心中信念,腳下寸毫不讓。

自從劉賓雁、李慎之、何家棟等老輩人過世,他日益將“繼絕存亡”當作自己的文化使命和生命樂章。他獨自踏上了俄羅斯貴族們走過的道路。那是一條殉道之路,荒野接著荒野,陰霾連著陰霾,荊棘貫穿荊棘。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充滿痛苦、迷茫,但是仍然放射光芒”(王康《我的精神麥加》)。

  三年前,老康一次跟我談起他的寫作計劃。一口氣,他列出了長而又長的書單,其中有劇本《萬象師表——孔子》、《幽靈的聚會·馬克思與他的弟子們》;專著《俄羅斯啟示》、《中國的宿命·中國近現代思潮與歷史》、《全球化時代的中國統一》、《人類的黎明》;傳記《劉賓雁傳》;長篇小說三部曲《詠而歸》等。這個集子匯聚的篇章都是計劃之外的邊角料,率性潑墨之作。不過,這些文字,幾乎每一篇,從思想到信息,從語言到思維,從立意到境界,從情感到知識,足以令當代漢字汗顏。

  還記得我第一次讀到這個署名“王康”的人寫的《俄羅斯啟示》的文字,如同寒夜中的赤身裸體突然裹上了赫爾岑那件“農民的老羊皮襖”,溫暖的不僅是精神,重要的是恢復了體能:冰冷的肌膚開始溫暖,脈管凝結的血栓開始融化,僵硬的肌肉開始恢復彈性,活力突然注滿軀體。我看見前方出現道路,行進中的背影都是我丟失的兄弟姐妹的背影。那是我多年徘徊于精神荒漠中的一次洗禮。陰暗地上纏繞的毒蛇,黑暗原野上世襲的嘲笑、兩手空空、一無憑藉的孤獨統統在閱讀中被消解了。我曾經懷疑這是一篇譯作,因為這等血色心聲,中國的鹽碱地生長不出來。老康說,“八九”流亡中,他從美國之音聽到薩哈羅夫的去世,深受震撼。我猜想,在后來漫長孤獨的逃亡中,他從薩哈羅夫身邊看見了更多的圣徒和先知、哲人和戰士、詩人和作家。他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第一次拿起了筆,把這種感受,準確地傳達給了他的讀者。篳路藍縷有大道。從那時起,在我們流浪的荒原上,就有了自己的弗拉基米爾大道,我們跰手足,扛起了自己的十字架,追尋著往聖先賢的足跡。 

  “出源便遇打頭風,不與尋常逝水同;浩浩狂瀾翻到底,更無涓滴肯朝東”。宋朝和尚這則偈語是王康的自我認同。他母親因為戰亂不肯將他生下來,吞服大量奎寧卻不得墮胎要領,他不受歡迎地降生。此后靠廉價米湯喂大。大學期間因為辦文學社引起官方嚴重關注,畢業后不久趕上“八九”學潮,并未刻意叛逆,卻被開除了语文教員教職。這偈語,是高爾泰先生書写的字幅,多年來掛在他自我放逐之后經營的“抗戰陪都文化公司”辦公室墻上。不知道是否命運作祟,也許注定大器晚成,自從他從墻上摘下這幅字聯裝進心底,他的文字思想和人格精神就開始通過互聯網迅速在中文世界傳播。越來越多的讀者讀罷一篇愛重頓至,聞風而動,四處搜尋他的文字,放在自己的博客上、網站上、文集里,深受震撼的讀后感從四面八方匯聚成為動人的陣勢。這個時代無論如何墮落和愚昧,仍然期待啟蒙和拯救。我們的時代不缺少天才,老康這個天才可以改變我們關于天才的概念;我們的時代多產物質貴族,耿介拔俗的布衣老康,作為典型的精神貴族,讓玩味形下器物的“貴族”落入極為寒酸的境地;我們的時代,哪怕最知識的精英,都難免把自己的利益擺放在人權的公約數中,老康代表另一種精英,在讀書人魚貫而入的迦南地,他必定高道德與精神的旗幟,因為正是在那里,這個民族穿上了華麗的行頭、倒在了污穢的陰溝;我們的時代厚今薄古,老康總是回溯历史,振弊起廢,讓今天無地自容;我們的時代正從物質主義、民族主義走向帝國主義,而老康已經走出個人苦難,奮力起四分之一人類的十字架,前往他的精神麥加。

  “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我必須說說老康的文字,雖然比起他的種種異象,這是他最不重要的特征。關于這一點最出色的表述,是他的一位中學同學、插隊同農的老友做的。這位老朋友在給另一位友人寫的信中這樣介紹王康及其文字:

  王康自來天資聰穎,面面出色。但我最想的還是介紹他的文章。八九(1989)年始,他幾乎在西部流亡了十年。十年歸來,其文章已如利劍出鞘。他有詩人般氣質,語言古拙、秀美、坦誠、真誠,其文章之勢,浩蕩起伏、豪邁激越、純出自然,徜徉如白云出岫,奔騰如江河下山。卻又如血如淚,如歌如泣,如皓月蒼涼。以天造地設鬼斧神工褒之不為過,我沒有虛夸。

這正是我對王康文字的感受。他天然質樸、高古雍容、真力彌漫、氣象萬千的文字,使我不斷懷疑一個多年的體驗:大江涌流,只能是筆墨被迫中斷后的心象;音樂的故鄉,文字永遠不能抵達。讀老康文字,我不斷告訴自己,沒有什么樣式的情感、思想、意念、以及微妙的感受漢語不能完美表達。只要你如老康那樣博古通今,把大部中外經典下載到肌膚,同時具有他那樣敏銳的感知、超強的記憶、非凡的心性。

  老康六十年的存在,挑戰我的認知力、道德觀和生存方式。對此人,我一直感覺目不暇接,逮不從心,神秘感始終不能消弭。他今日卻突然要我寫一篇有關文字放在這本野生文集里。他又一次出格了:言微如我,豈是導讀人!何況這是我在幾乎任何方面都只能望其項背的兄長。我多年被綁在自由世界的新聞戰車上,大雅久不作,卻廟堂內外、坊間官場,不經意間閱人無數。不少光環都在近距離接觸或遠距離觀察中,無可奈何地消失了。老康這個光體,本不在我的色譜內,他的光環不期然奪目之后卻不再消失,我力圖找到原因而不得。今夜,我誠惶誠恐又相當匆忙地寫下這篇短文,依舊只能看見這個人因為過于純粹而魅力非凡,斷非俗世中人。他的文字里外、上下、前后,實在找不到這個時代的絲毫腐朽之氣,或者刻意反抗腐朽之氣,而像是出自另一個陌生而高貴的世界。我希望讀者讀罷文集,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人生極限,一種理性挑戰,一次精神洗禮和一番審美享受。或更進一步,如包括我在內的他那些激動的讀者,開始看見自己腳下的道路。

                                                                         北明

                                                                 20091121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