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这本书卖得好。
倾心之谈,谈些什么
大多数翻开此书的读者大概是受到了导演们的吸引,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可是这些如珠妙语并非凭空而来,在这本书里,导演们每次开口说话之前都有一个记者在提聪明的问题。这就是访谈录的特殊之处,它不仅体现个体才能,还是挑战与应战的双人舞。更了解记者工作的人还知道,好的访谈是一种令人惊叹的开采。像任何人一样,导演们的思绪情怀,可能如同矿脉沉睡在地下,或者得意忘言,未及形诸言语,甚至于他可能根本就打算谎话连篇,这时一位有着良好职业技能的记者却可以恰到好处地激发他的灵感,并让他变得坦率。这就是访谈的艺术,它体现了人性的复杂,混合着逗引与温情、心机与真诚,自有戏剧性可观。无论如何,我从来不会在读一篇访谈时忘记欣赏这一点。
我们的媒体圈里大约有六七位记者以善于访谈知名,我听过他们的名字,但偶尔读到并不觉得特别出色,因此认为易立竞是最出众者——希望这不是对其他优秀的访谈记者们的不公。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最佳提问者大多汇聚在《南方周末》的文化版和《南方人物周刊》,因为他们最有经验。在易立竞服务的《南方人物周刊》,天知道他们已经发表了多少篇访谈录。
我当然能回忆起自己初次做访谈时是多么幼稚可笑,因此对这本杂志的日积月累乃成的访谈技艺充满尊重之情。事实上,如果你有一个好的级别,那么人人都看得到。在腾讯网的“年度新闻奖”和《南方周末》的“年度致敬”中,《南方人物周刊》的访谈录几乎获奖已成习惯。在此之中,我尤其对易立竞的作品印象深刻,当我读到她的那些最佳篇目时,比如对李亚鹏、崔永元、赵本山等人的访谈,你知道,我想的就是“它们太棒了”,它们都超出了读者的期待,话题开阔,真挚深入,而且充满了智性。然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该给作者发条儿短信以示敬意,然而我没这么做,因为当时并不认识她。它们都获奖了。赵本山那一篇就在本书之中。
直到我在《GQ》杂志工作期间,请易立竞来做刘烨的采访,才第一次见到她。那也是见识她的采访现场的好机会。晚上刘烨来了,一分钟后我就看到她与他聊得起劲儿。我站在十米之外想,唔,这是她的风格。这是我喜欢的风格。我喜欢任何时刻都可以开始工作的记者,哪怕是在杂乱无章的时段中,因为这份工作的特性之一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假如错过了5分钟会不会造成永久的损失。我看到她在灯下,眼睛闪闪发亮,面部表情生动,身体以一个亲和又得体的角度前倾,而刘烨的姿态以手舞足蹈来说亦不为过,看上去就像他们是多年好友,已经坐在那儿聊了两个星期。那令人信任的天性,令人感到安全的性情,令人感到被重视的天分,自然洒脱的接近他人内心的方式,我相信,不仅我自己不可比附,也是很多人无力效仿的。那天她与刘烨聊至深夜,他谈到了他对酒精的依赖、工作和谢娜,最让我觉得精彩的则是关于在中美两国之间疲劳飞行的一段叙述,长达一千多字,易立竞从未打断。关于何为“绘声绘色”,那个段落是个很好的例证。那种口语的流动,叙述的畅快,仿佛南方的河流,要把一切裹挟而去。这并非刘烨富于语言天赋之故,事实并非如此。段落中多有颠倒、重复、语法的省略,却恰好再现了谈话现场的那种粗糙的真实感。这固然要归功于录音笔,但是哪一次访谈现场会没有一支录音笔呢?真正重要的是,采访者是位好记者,她热忱,机敏,善于回应,敏于共鸣,给了被采访者一个很好的讲述状态,促使他倾诉感受最深之事。
这远非易事。有句俗话,讲有的人热情、活络,“跟谁都能聊”。那是闲聊。真当个记者,带着目的,正襟危坐,对方还时刻琢磨着你够不够格采访他,让你试试,你聊不起来。另外你聊的是什么?
“聊什么”才是一个好记者与一个看上去好的记者之间的本质差别。我想也正是这一点区分开了易立竞跟一些熟稔文娱圈的普通记者,后者也能跟明星们打成一片,但是与其读他们的访谈,容我说一句冒犯的话,我宁可去看电器说明书。跟导演聊什么?一般思路是,电影呗,更流行的思路则是,钱、名、时尚品位。这当然没错。可是,倘不墨守成规,谈话就可以拥有另一种质量。在这本书里你会看到,吴镇宇不断地谈起昂山素姬;赵本山说“包括对政治也是,你必须要清醒,有一个敏感的政治头脑”;陈凯歌,大概是在媒体面前最有权力意识的和最警惕的大牌导演,也提到了“文革”和良知,甚至不情愿地谈及了在“文革”中对父亲的轻微暴力行为。世界是广大的,对不对?人类也是一个深邃的存在。我想正是这种意识会造就一次高质量的谈话。
这是记者的职责。当我们说某个行业是“职业的”,那么就意味着某些事非它不可。你不可能没有建筑师而盖起一座大厦,也不可能没有好记者就获得一篇好的谈话。一个女明星有一个闺密,拿个录音笔放她们前面,聊吧,倘若不涉及隐私,十有八九语流细碎,情趣空洞,不堪卒读。这就体现了一个标准:一次职业的新闻采访行为的最终目标是让“真实”跃然纸上。浮皮潦草的事实也是真的,但是并不“真实”,也无意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吴镇宇关于昂山素姬的言论,却涉及斯人的价值观,进而呈现一个人在生活中缺少的是什么。
这正是易立竞至为优长之处,比与人打交道的能力重要得多。好的记者都会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事实可以被隐藏,人却终究无可伪饰。你可以在她的访谈录中看到这一点。人们的性情正在她的询问中无声闪现,有的人开朗潇洒;有的人顽固自负;有的人倾向于自我保护,给自己做了一个壳,然后不断展示这个壳多么漂亮;有的人聪明,几乎在每个小短句中都注入一份狡猾——作者从无定论,但是它们会在言语中显影。这是读访谈录的乐趣。如果你看完了访谈,被采访者的性格还模糊一片,那么这访谈就没什么劲。最初我喜欢易立竞的作品,正是因为读完之后,我的习见会被真正的认识取代,我会想:嘿,原来崔永元是这么想问题的,至于李亚鹏,虽然他娶了王菲这个事实挺让人嫉妒,但是说到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嘛!
从这个角度说,在读这本书之前,你可能并不了解本书中的导演们。或多或少,它会帮助你洗脱成见。
对一个记者来说,这也是从“术”的层面回到“价值”的层面的结果。技术当然只是辅助性的元素。我是一个技术很棒的记者,好,我去采访一个导演,我给他下几个套儿,我弄死他——你就成了一个最糟糕的记者了。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我最欣赏易立竞的一点是她从来不这么做,大概从来没有过“今天我要好好地跟他斗一斗”之类的念头。你能感到她总是心怀善意。
工作时,尤其是在采访现场刚刚露面之时,她几乎可以说是姿容庄严。可是在采访用的桌子前一坐下来,她立刻就笑起来,卸去伪装,坦诚以待。她很好地结合了一个职业记者的肃穆感和一个女性的本心。对于每个公众人物,大众都会有一些扭曲和不真切的印象,在传播学上就叫“刻板印象”。她总是不为所动。她懂得赏识人们好的一面,能看见别人之所未见,因此在她的作品中,每个人都显露出新鲜的一面,一花一叶,如沐新雨,这是重新打量的喜悦。作者在遣词造句之间自有微妙的分寸,然后影响大众,这是一个强权,想公道一些,还真得好好修炼才行。在这个意义上说,善良就是一种难得的禀赋。我自己知道在这方面犯错有多么容易,就尤其羡慕易立竞的这一点。
在她帮我做好了刘烨的访谈之后不久,我记得,有一次《GQ》编辑部开会,我的前同事唐小松说,时尚杂志的稿子也并不一定就要时尚范儿嘛,易立竞那篇在读者评价中就分数特高,说明好东西在哪里都是好东西。小松是中国最资深的时尚杂志从业者之一了,我想他的话证明了一个真理,一如前述,如果你有一个级别,那么谁都看得见,如果你有天分,你就一定与众不同。同样地,我想无论在杂志上,还是在图书中,读这些优质作品都是赏心乐事。
作为一条迟到的短信,这已经太长了。我也非常荣幸地完成了引荐的工作:这是易立竞,这是她的书。在她和导演们的咖啡桌边找个位置坐下来吧,我们可以有几个小时浑然忘我,沉浸在机智精彩的谈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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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易立竞嘱写3000字,我就写了3000字,现在一想这也太老实了;
2、时间一紧张就会写些多余的字眼儿,习惯不好;
3、在这儿删了毫无必要存在的大约80字,留了不大必要存在的大约2920字;
4、祝这本书卖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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