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梦想见到张五常。但从未想过会真的见到张五常。
今年八月二十四日我请张五常博客的管理员到自贡讲《中国的经济制度》一文。博管与我们相谈甚欢,知心结谊,回去后写下两万多字的《自贡行》,并将我隆重其事地向张五常教授推介。九月十日,博管发来电邮,说张教授近期将到重庆大学演讲,要我过去见他。天!梦想怎会成真?心跳平静下来,我回了暂不见教授的邮件。以我的资质和经济学根底,张五常见而失望是必然了。拜见平生最仰慕的人,拜者怎可难看之极?但博管坚持这个安排,并说是教授想见我的。我吓个半死!没了拒绝的理由,只好如贾宝玉应考父亲一般,胆战心惊去见了。
·备行·
行前我准备了三件东西要给教授。一是《朱镕基答记者问》。这个书刚出版,估 计教授还没有。朱镕基是教授那么喜欢的人,怎能没有一本他的书?二是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CD。曲子是教授大加赞赏而喜欢的,演奏者是中国有名的女小提琴演奏家黄滨,用的琴是赫赫有名的意大利国宝名唤“大炮”的,出版商是广州的柏菲。我不知教授平时听的是什么碟,但他喜欢这个曲子,就先送他鉴赏鉴赏再说吧。三是我自己最近完成的三篇文稿,基本上是张五常经济学思维的习作。明知教授不会看,但贾宝玉怎敢不交作业的?其中一篇关于贫困村资金互助社制度在荣县施行效果的解释,完全抛弃“几条方程式,满纸数据行”的写作格调,是纯粹的经济解释学的思维。自己觉得是可以交出去的。
三件之外,我还准备了七个问题。其中有三个是纯学术性的,有两个是有关时政的,另有一个是有关两个唐代大诗人之间的关系的。
·初遇·
九月十九日下午三点半,我们到达教授和夫人下榻的海逸酒店。依他们从深圳起飞的时间推算,应该先于我们到达。为不打扰教授休息,我坐立不安等到四点半,立即请总台小姐打电话上去约见。无人接,正茫然之中,旁边一起来的同事说:看,那个外边进来的人很像是教授!我转眼望去,二十米外一个满头卷卷儿白发、身材瘦高的老人正背对我们在随意看什么。我定神再望,那不正是张五常吗!我赶紧跑过去,一连声喊“张教授、张教授”。教授和夫人正往电梯口走,听见有人称呼,停住转过身来,很疑惑地样子看着我。我急忙解释说是自贡的吴鲜平。张夫人听懂了我语无伦次的普通话,忙向教授说这是自贡的吴处长。(后来才知教授和夫人没管我名什么,只记住了我的姓和职务)。教授点点头,明白了我是谁,与我握手,进电梯去了。我便与张夫人互留了电话,约好晚上再和教授见面。
·晚宴·
重庆大学蒲勇健是这次教授到渝演讲的邀请者,晚上的接风宴会他也要我一起参加。重庆南滨路的“巴味堂”餐厅可坐看长江水、远眺渝城灯,是宴客会友不错的地方。教授一到,就问这是不是真的长江呀?我们都说是。教授接着说:重庆的房产商应该大打广告,说这里推窗而望的是真版长江,你们上海是假版长江,比不过我们的。大家听了尽皆大笑。
教授和夫人落座后,我本想坐到张夫人旁边,但不知主人是否会安排其他重要客人。犹豫之间,已有人捷足先登,让我很是懊悔。蒲勇健在座位安排上实行定位安排和自由竞座的“混合制度”,误导了我的判断,致使我做了错误的选择!晚宴菜品丰盛,是典型的重庆味道。教授喜欢吃粤菜,麻辣味重的渝菜应该不适合他。我估计是餐馆配菜而不是东道主点菜。问旁边的重庆大学美女,得到肯定答复。席间,我一直注意着尽量把清淡一点的菜往教授和夫人面前转过去,生怕他们没吃好。有一道麻辣味的卤菜是重庆特色,主人很热情地让教授尝尝。张夫人夹了一块放到教授盘子里,教授用手拿起来咬了点又放下,抬头望了望,又拿起来咬了点,然后轻轻地放回盘子里去了。看着此景,我开心地笑起来。
由于不能干坐着,我就找了些话题与旁边的重大美女闲谈。她提到第二天有专门研究农村金融的北京专家到场演讲。我立即发表“高论”,说中国研究农村金融的专家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我举例说,专家们都说中国农村金融市场缺乏竞争,农村信用社垄断可恶,利率高得很,是垄断定价,但是我从来没看到过农村信用社把利率定得高过民间借贷利率的。旁边一个同学听到我们的讨论,接过话说他确定的博士题目正是关于小额信贷的,主要写“普惠制”金融问题。我一听就较真了,连声问“普惠”是什么意思呀?“普惠”应该不是个真正的经济学概念吧?他答不出,忙与美女说话去了。
我激动起来声音比较大,现在回想,觉得教授当时可能听到了我的“高论”。
·闲谈·
饭后我力邀教授和夫人坐我们的车去喝茶的地方。车上我抓紧时间提问,首先问的是费雪等式MV=PQ应当怎样去找那个货币流通速度V。教授一听,马上说:不要去找,找不到的,现在连货币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怎么去找?蠢到死!如果找到了,几十个诺贝尔奖都可以得了!我提出钞票发行(CI)可否作为M,想进一步与他讨论,无奈已到喝茶地方,打断了这个话题。前次博管来自贡时,我与之曾就钞票发行的平稳波动与货币供应量的大幅波动的关系问题作了一些讨论。随后在为教授收集整理钞票发行等数据的时候,我又以费雪等式为基础作了一些分析和思考。我的分析发现,如果以钞票发行为M,国内生产总值名义值为PQ,得到的V的增长率与CPI有较高的正相关系数。我把这些分析内容写成了交给教授的第三篇文章,但他是不看的,很遗憾了。
上茶楼的时候,我向张夫人又说起了关于打手机要等接通后才放到耳边,以及电脑要及时关机的生活细节事项。夫人说:我们这爷们儿老不听,改不掉的,但是电脑及时关机现在倒是能做到了。上了楼,已有一位重大请来的外国专家在座,教授环顾房间,走到外国专家桌边想坐下,张夫人知道我很想和教授说话,忙拉住他说:坐这边,坐这边。教授看看外国专家,犹豫地说:不管他啦?张夫人和我异口同声:不管他,不管他。便拉着教授在旁边一张桌子落座。一会儿,刚才一起吃饭的教授的“美女超级粉丝”也来到坐下。
闲谈中我又向教授问了第二个问题:利率与投资回报率看齐,但这两个指标在实践中要到哪里去找?教授的普通话不太好,我则粤语、英语基本上一窍不通,沟通障碍不小。他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我只听明白了投资回报率要去看长线债券利率的变动。我想他可能是基于费雪利息理论和对美国经验的观察来谈的,但对中国而言,指导行为的利率和投资回报率究竟在哪里,是很值得研究的。在利率作为调控工具的制度环境下,投资回报率的预期会发神经,逼着投资者要找个平均的利率或回报率。这个平均率又在哪里呢?真的很遗憾,费雪等式和回报率问题,由于时间不允许,没有得到教授深入的教诲。
我的第三个问题是关于张五常货币理论如何成书,是作为《经济解释》的单独一卷,还是大修《经济解释》的时候在其它卷中加进章。教授说:肯定是单独成书啦。一百多篇关于货币的文章,要花很大精力编修,起码要用掉一百个小时啊!其实我的内心深处,是希望教授把他创立的货币理论在已发表文章的基础上重新写成一部书,就像《经济解释》那样,直接名为《货币理论》。我敢说,这个书一定会像《佃农理论》、《经济解释》、《中国的经济制度》一样,传世百代。但是看着老人家那么劳累,终于没有说出口。
我们又谈到科斯,说起科斯今年九十九岁了,教授邀请他到中国来,老人接受,但考虑到科斯夫人健康的原因,不能成行。教授和张夫人都感到惋惜,感叹一个深深关怀中国的经济学大师一生都未能去到中国。提起科斯,教授充满感情。他对我说起科斯给予了他在经济学贡献上最高的评价。听到此处,我也向教授表达了我对他和科斯的最崇高的敬意。
“美女超粉”也不时插进话题。她说她把《经济解释》从网上下载打印出来,认真拜读,其中最喜欢的一句话是“真佛只说平常话”。我马上问:这句话在哪一卷哪一章啊?她说不记得了,反正有这句话。我说:没有吧?我从来没读到过。教授也接着说:我也不记得我说过这句话。
就这样谈了会儿,教授还是坐到外国专家旁边,聊了起来。这边我又和张夫人谈起了《经济解释》英译、张五常传记写作等事情。
从教授离座陪外国专家聊天直到九月二十日晚上话别,我都没有机会向教授请教余下的四个问题:“省直管县”对地区竞争制度的影响;目前出现的“国进民退”的现象如何看待;租值和交易费用是不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李白和王维为什么没有诗歌唱和,为什么他们像从来不认识似的。
·挥毫·
教授的书法是大师级。他喜欢米芾,我也喜欢米芾。我没有练过书法,但爱看书法,也从毛笔书法中体会过怎样写钢笔字。(我也下定决心,从五十五岁开始学习书法吧。)教授的书法潇洒之极,奔放之极,字如其人。在他发表的三幅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中,我最喜欢第二幅,也喜欢第一幅,主要是觉得“路转溪桥忽见”的最后三个字比后两幅要来得自然。
话说当晚的一个重要安排就是请教授现场挥毫。此情此景,教授的书法价格被“管制”至零,加上准备的宣纸有限,要获教授书法,一定是“先下手为强”的先到先得竞争准则来决定了。大家争先恐后要求教授写字,一时间供不应求。我们一同去的三个人都毫不客气地得到了教授的书法。我请教授给我写“一蓑烟雨”。他提笔停住,想了约一分钟,挥笔写下“难得糊涂”。我悚然而惊,立即明白这是教授在教导我了。我什么都较真,得理不饶人的个性,他早已洞若观火。
“美女超粉”对教授说她不喜欢给她的“逝者如斯”,喜欢“真佛只说平常话”。教授提着笔,喃喃道:逝者如斯,逝者如斯乎,很好嘛!由于看管不严,“美女超粉”的“逝者如斯”不知被谁偷偷收为己有,真的“逝者如斯”了。
今年是重庆大学八十周年校庆,教授写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以致庆贺和勉励。
·聆听·
教授的演讲安排在九月二十日下午,讲题是《经济学已经走向穷途末路了吗?》。头天晚上我听到是讲这个题目时,笑说在教授而言,是不需要加问号的。是的,教授的文章我基本上读完,有数十篇分析经济学本身的,知道那个问号根本不需要。但教授说既然是重庆大学八十周年校庆,题目也就不能太灰心了。
我们在下午一点半的时候通过蒲勇健教授的内部安排,得以提前进入重庆大学民主湖报告厅落座。按照预先计划,教授的演讲定在三点二十分开始,但前面有两个讲者严重超时,直到四点二十分教授才开始讲。教授的演讲潇洒精彩,夫人的翻译专注投入,夫妇珠联璧合、浑然天成。两小时二十分钟的精神大餐,意犹未尽,回味无穷。教授主题演讲和回答提问的内容,大多都是我读过和深入领会过的,但现场听来则更是过瘾之极。
这里记下我的两处感动和一个感叹吧。
教授在主题演讲中讲了一个故事,说去年科斯在芝加哥大学举办“中国经济改革三十年研讨会”,有一位中国学生问科斯,到美国留学学经济,要到哪个学校更好?科斯回答说“回中国去找张五常吧”。教授接着说:科斯可不知道,他是老人家,我也是老人家了,我创立的经济学怕是要失传了。听得这句,我心中一阵酸痛,眼泪涌了出来。忍不住想站起来向教授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许多真心热爱经济解释学的实际工作者正追随着您!
回答提问阶段,有一个学生问教授如何看待他自己对中国经济改革的影响。教授说:我是一个没有小时候的朋友的人,他们都在二战的时候饿死了。我写文章,是想到他们。听教授又回忆起那些苦难的经历,联想到他常讲起的广西逃难和他后来的勤奋拼搏,我的眼泪猛地涌出,只好把两只手掩着脸不停地抹泪。张夫人翻译时,声音也哽咽了。
教授回答提问的时间与主题演讲时间一半对一半,显示教授对耳提面命的重视。有不少问题还是提得较有水平,但也让我喟然而叹:那么多提问者竟然没有一个显示出是真正读过《经济解释》和教授的其它经济散文的!难道经济解释学真的要从实际工作者那里首先普及起来?
·话别·
二十日晚上十点,教授和夫人终于回到酒店。先前曾与张夫人约好,离开重庆前再和教授说说话。酒店大厅的咖啡屋没有了适合的位置,张夫人就带着我们到三十七楼的贵宾酒廊喝咖啡。重庆大学在这个酒店订了房间安排校庆嘉宾入住,所以我们可以免费喝咖啡。
教授喜欢刘翔,当晚十点正好有刘翔伤愈复出的首场比赛,在酒店大厅的时候他就着急地要知道比赛结果。一到贵宾酒廊,我们马上要求服务生把电视节目调到体育频道,教授站近了聚精会神地看。知道刘翔跑了第二名,连说“可以、可以”。
闲谈中我们说到美国金融危机。教授说他至今也不知道美国“毒资产”究竟有多少。我说我去年十月要写个材料的时候查过一些资料,看到的最高的数字是六百万亿美元。教授很疑惑,问有那么多吗?我说反正是美国GDP的几十倍。(现在再查去年我写的那篇文章,二○○七年末,美国有近三百万亿美元金融衍生产品。我记错了数字,向教授夸大了一倍。)然后我又提到写张五常传记和英译《经济解释》这两件我关心的事情(头天晚上我和张夫人聊天时曾说起过)。我说听博管讲,朱锡庆在写《张五常传》。教授和夫人其实之前不知道有这个事。听到是朱锡庆在做,他们十分高兴。张夫人笑着说:朱锡庆是个大好人,傻傻的,他是会做这个事情的。我们听到她这样的评语,都会心地笑起来。
谈笑间,时间飞逝。十点五十分的时候,服务生提醒我们十一点钟打烊。我心里想,这哪里是免费咖啡,赶我们走其实是在高额收我们的费!教授其实还没有走的意思,我也巴不得可以和他谈到天明。但他确实很疲倦了,我们就趁服务生催赶的机会,要他回房休息。
道别的时候,我们诚恳邀请教授和夫人安排时间到自贡来,看恐龙化石,赏盐都灯会。他们答应了。步出电梯,张夫人轻轻搀着教授向房廊走去。我呆立电梯门口,目送他们转过电梯走道。
二○○九年九月二十七日·自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