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是否依然如故?


                                   □ 记者   盛夏

  凤凰是否依然如故?

  五年前我曾去过,夏末秋初。从河南最东部坐汽车抵郑,从郑州坐火车至湖南怀化,再转两次中巴抵凤凰。抵达时天已黄昏,完全陌生的城,一个人。凤凰,这梦中的城。

  当晚住沱江边上。第二天早晨被捣衣声惊醒,推窗见江边妇女洗衣,捣衣声清清空空。江那边是南华山,青蓝色烟雾从树梢顶缭绕上升。不觉看呆了。

  第一件事,去沈从文墓。他葬于听涛山,山不修葺,丛生杂树野竹,我沿山路小径而上,随处采野花,扎成一束,握于手中。山腰间,先见黄永玉题字碑:“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离家时是士兵,之后他是文学大师,是文物专家,回到凤凰,是游子归乡。

  再前行,是一块小小平地,随意搁着有一点点嶙峋的大石,它是天然五彩玛瑙石,光华内敛毫不夺目,这是沈从文墓碑。碑正面是沈从文遗文《抽象的抒情》中的一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识‘人’。”背后,是沈从文四姨妹——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先生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墓园质朴得令人感伤。

  我在墓碑下放上野花,一时间心跳加剧,手足无措。我看过他所有作品,投奔凤凰,全因他的文字。他的文字给凤凰定了调调了色,打上一束神异的光。是的,我是照他的理解,去理解的凤凰。是照他的思索,解读的湘西。我看到的沈从文和凤凰,名字都叫做“漂泊”。

  沈从文的漂泊起航于小城中营街一座清代四合院,他当过贵州提督的祖父沈宏富,于1886年建成了它。室内空空落落,摆放了一些征集来的沈从文遗物,他少年时代的书桌置于窗下,桌子太旧了,我用手轻轻抚摸,深恐稍一使劲,它便散了架。野性难驯的十几岁,沈从文从书桌边站起,穿起一身不合适的军装,张口闭口自称着“老子”,满不在乎地开始跟着部队到处清乡,他的漂泊从此开始了。

  十几岁的沈从文用钵头炖狗肉,倾家荡产追女孩,之后他上船,沿沱江漂到辰州,在湘西王陈渠珍那做了护兵。20岁再漂到北京,真正“从文”,在文学中漂泊。直至1949年,作为作家的前半生结束。他变成文物研究者,后半生在“中国历代服饰”中漂泊。人生种种悲剧,化作孤寂,始终弥漫在他的心里。

  凤凰漂泊者还有一位,就是称沈从文表叔的黄永玉,他在比沈从文更小时也离开了凤凰,出外闯荡。黄永玉晚景奢华灿烂,我不想多讲。但他对自己和沈从文漂泊的剖析,鞭辟入里。他讲:“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既不协调且充满凄凉,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十二三岁就背着小小的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宿命的漂泊,刻骨凄凉。

  五年前在凤凰,我在沱江边上认识一湘女,70后,离异,左手被机器轧断两指,看到她,想起“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不美而动人。她曾用500元走西藏,去时搭便车,到拉萨时一分钱也没了,之后跟一摄影师当两个月模特兼助理挣700元钱回了家。她非凤凰土著,是怀化人,算近邻。在外头漂,在家里也有漂泊感,漂到凤凰歇下,沱江边开一民艺品小店“歇脚地”,一歇一年多。她带着我把凤凰民俗艺人的店逛了个够。她告诉我,又想走了,说这个地方让她待不住,去哪儿不晓得。体贴到她的难,我没有还价,买下她多件东西,怕磕碰,彩陶泥巴鱼是裹在衣服里带回家的。五年过去了,她又漂到了哪里呢?

  “漂泊”于我,是诱惑的字眼,我猜这是血液里的东西。时间前推到1991年,艾芜先生名作《南行记》改编的电视剧曾强烈打动我,它的主题歌穿透人心。

  1922年,20岁的沈从文从湘西走向北京,薄薄行囊里只带着漂泊和年轻的惶惑。1991年,87岁的艾芜在电视剧片头中讲,人生最销魂的事,是漂泊。说时,眼睛亮亮。2003年在凤凰,一个年轻湘女反复对我讲,要走要走,反让他乡是故乡。2009年,86岁的黄永玉对杨澜讲:我的一生,不过是无忧河上的浪荡汉子,一直在漂。人生岂非如此?永为无尽的漂泊,从出生直至生命的终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