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写这篇文章,想了半天,该起个什么标题。认识曹明华,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西元1986年,《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出版的时候,她是我的同学。那时候她喜欢气功之类神秘的东西,也许同她学医有关。我们经常在校园里聊天,她家就在学校旁边,没走多远就到,但是,校园里安静。聊些什么,已经忘了,估计她也忘了,因为聊得太多。前一阵她告诉我,找到了一本很多年前的笔记本,里面居然记着我送给她的“名言”之类,那是孔夫子的话,但我确实已经忘了。
那本薄薄的《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发行了约800万册,曹明华对数字没什么感觉,得了“全国十大优秀畅销书奖”,可能也没多少感觉。她送了我一本,好像再也没有与我谈起过这本书。后来她去了美国,联系便稀疏了。到今天我依然觉得她不该去美国,但事实已难改变。曾经有人说她是大陆的三毛,我觉得她更像张爱玲。但是,她并没有张爱玲想当文学家的宏愿。
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老朋友,熟悉到隔了很多年也不担心她会改变。这是一种令人放心的生活感受,20多年前的交往、认知定势,依然可以一模一样地适用,似乎永远不会变。在一个变幻无常的社会中,有一种人与人的关系可以任意存放而不担心变质,像是院子里的一棵树,甚至不用浇灌依然常青。隔了很多年,发生很多事,没有任何一件让彼此一惊一乍,我自己都惊讶这种太放心的感觉。也许正是这种感觉,让我决定不在文章标题上多费脑筋,普普通通,让人放心。
曹明华在上海的时候,学的是生物,与医学有关。她那时候的文章就在文理之间穿梭往来,文章里经常有些图表、示意图之类,形式上像科学论文一样,当然内容不是。弄得很多出版家、评论家认为她开创了一种新的文体。曹明华本人对这种评价应该有点木然,估计到了很多年以后,她才理解了评论家们到底在说什么。明白了之后,对她来说,也仅仅只是明白而已。曹明华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按照理工科学生通常接受的能量守恒定律,凡在某方面敏感的,一定在其他方面比较迟钝。曹明华就是这样。
到了美国,曹明华继续她的医学专业。专业分类的术语有点冷僻,“神经老化分子学”,大概属于脑科学一类。这个看起来枯燥的科学分类词汇,似乎挺适合她,“老化”像是一种迟钝,“神经”则是敏感的源泉。于是,曹明华的新书《生命科学手记》,相当一部分内容,都与她的医学专业有关。她从生物分子、基因的层面,分析很多人类的情感和心理状态,例如爱情、嫉妒、害怕、后悔、孤独、空虚、上瘾、忧愁、肥胖、美容,男人、女人,等等。而书名中的“手记”,又延续了20多年前的标记。我想,并非是出版者有意往那本畅销书上靠,而是表达了曹明华写作的状态:漫不经心,或者,急急忙忙。你都不知道她突然而来的一个念头,是如何潦草地写在一张很可能会被清洁工扔掉的废纸上。
《生命科学手记》用了最新的生物科学知识,来解读人类日常的情感和心理,例如,大脑中的某个部位或生物分子,对于爱情强弱、持久的影响。再深入一步,在日常生活中,除了药物之外,有哪些方式可能改变大脑,改变生物分子的数量,从而改变爱情的质量;或者为某些人爱情的现状或结果,找到分子生物学、大脑科学的依据或结论。读起来的确饶有趣味。我甚至感觉到,在这个领域的研究,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曹明华个人的很多爱好,使得她为自己的种种敏感,找到了真实的依据。尤其是,她在美国能接触很多这方面的一流专家、一流科研成果,连美国人科研发展道路上的错误、曲折、荒谬、反思、拨乱反正,都能直接掌握,因而对于人们生活中很多来自科学的误解,也起到澄清的作用。
《生命科学手记》像是一本尖端科学的科普作品,此类作品在中国还很少见,有一些翻译作品,也未必能适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它的科普性也并不仅仅是介绍最新科研成果,而是紧紧地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曹明华在这个方向上的创作,以后应该还能有更大的成就。但是,我对此书还是有一个遗憾。人类的情感或心理,也许的确可以找到生物分子、神经系统的互动关系,那么,调节生物分子、神经系统的手段究竟有哪些呢?曹明华的书中所提供的调节方式,大多是个体的方式。我认为,很多传统的生活方式,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成为传统,实际上就是暗合了现代生物科技的研究成果。换句话说,现代生物科技的一流研究成果,往往证明了传统文化的价值。科技结论与文化现象之间,越来越多地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我不是此类科技研究的专家,但是,我想从曹明华书中的几个例子,说明一下。
比方说,在《假药效应》一文中,曹明华介绍了美国的一些最新研究成果。有些“假药”明明没有任何药效,也没有任何副作用,但是,却能明显地对人体起到作用。例如,当一个人感到疼痛,给他吃“假药”,当然不告诉他是假药,美国人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安慰剂”,肯定不是止疼药。吃了以后,能够产生明显的止痛效果。科学研究显示,这是因为“安慰剂”通过服用者的自我心理暗示,使得他自己体内产生了“内源性鸦片类物质”,从而减轻了疼痛感。相反,“反安慰剂”效果也很明显。书中举例说,对哮喘病人实验,告诉他们有刺激性过敏源,其实没有,但是,这个虚假信息会让近一半的哮喘患者发病,再对这些发病者施以普通生理盐水(当然不告诉他们真相),一半的人消除了病症。
这个科研成果,在社会文化上,其实是很有价值的。它告诉我们,相当一部分的病患,只要用心理暗示的方式,调动人自身的机能,就能得到治疗或缓解。从社会来说,它可以减少一部分医药投入而获得同样的医疗效果。从病患来说,它可以减少药物对人体不可逆转的改变,避免药物对人体单向的作用:治疗了这个、影响了那个。从更广阔的视野中,我们可以发现,其实,中医有一部分的医疗,就是这种效果。因此,这一美国最新的医学研究成果,其实间接地证实了中医的一部分价值。而曹明华的书中,对这一案例的分析,还没有进展到这一步。我觉得曹明华应该有条件,将这些现代科学研究成果,朝这个方向进一步引申,互相参照,从而获得新的认知。
再举一例。在《谈谈“解忧丸”》一文中,曹明华介绍说,大脑中五羟色胺成分高,会减轻忧愁感,反之,缺乏五羟色胺会使忧愁感增强。曹明华进一步介绍,除了药物之外,任何机械性的重复动作都能刺激五羟色胺的分泌。对于我来说,“机械性的重复动作”就不仅仅是指织毛衣、嚼口香糖等具体的肢体动作,我会深入探究一个问题:固定的上下班,长期稳定的工作,乃至变化不是非常剧烈的社会环境,是否都可以算作“机械性重复动作”,从而增强五羟色胺的分泌,减少人们的忧愁感?减少忧愁的反面,也可以视为增加快乐感,那么,社会环境的稳定、可预知,是否就是整体上促进了人们的快乐感?
再举一例。在《大法官中风》一文中,曹明华谈到老年人容易情绪失控、脾气暴躁。曹明华从大脑科学的研究成果指出,这是因为老年人脑功能的下降,日益萎缩的脑功能,只能更多用来“自卫”,从而不得不放弃正常状态下的“利他”选择,使得一些老人变得比壮年时更为自私。我觉得,这个大脑科学的解释是有道理的。但是,这种解释只是单向的,它只把一个人看成单独的个体,因而,自然生理的变化,就变成无法抗拒的事实。如果考虑人是群体生活的,那么,中国古代历来主张大家庭生活,主张晚辈对长辈,尤其是对老年人的孝敬,是否可以理解为,就是从外部刺激老年人的大脑,让他“自卫”的生理变化减轻,从而使“利他”继续体现,以表达出老年人的慈祥呢?而现代社会冷漠的人际关系,子女不愿与老年人一起生活,无疑是助长了老年人独孤的“自卫”,让更多的老年人情绪变坏。反过来看,现代科学的研究成果,是否从生理的角度,符合验证了中国古代孝道的社会学意义?
曹明华的新书《生命科学手记》在科学与生命之间轻松自如地往返,对于现代人的感情和心理状态,很多地方都有耳目一新的论述。这是她的长处。但是,我觉得她还有更广阔的空间,那就是,从对单体个人的关注,更多转向对群体社会的关注,因而有可能使得生命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与人类历史上的文化传统结合起来,让现代人在另一个层面上认识到传统文化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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